《少年时》落华笙

5、叶雅安的纪念堂

　　回到房间，阿吉却坐在她的床上笑眯眯地看着她，笑容中不怀好意却又有幸灾乐祸的成分，一时之间，夏橙不知道该将手中的衣服放在哪里。
　　“少爷说了，你最近有些放肆得很，跟我一起去打扫卫生吧。”
　　“打扫卫生？”夏橙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你以为你真是来当太太的吗？”
　　夏橙感觉自己是可以反抗的，但是不知道为何，自打进了何家，她整个人完全没有了锐气与敏锐，傻的跟个孩子一样。记得以前，她不做的事情是绝对不做的，就算是打架，她也从未输过。现在她憎恨这样的自己，因此理直气壮道：“不去，他没跟我说，你来跟我说算什么？”
　　阿吉愤怒地将笤帚往地上一顿，没有哐当一声只有默默地沙沙声音。不由得，夏橙觉得她的愤怒十分地搞笑与幼稚。
　　“我要去打羽毛球了，你自己去吧。”
　　阿吉将笤帚一扔，点着脚尖直逼夏橙的双眼，眼中冒着火光，道：“你可不要后悔，我会让少爷好好惩罚你的。”
　　还真是吓人呢？夏橙心想，但是很没骨气地怂了，说道：“好吧。”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老老实实地跟着阿吉。阿吉将工具都塞进夏橙的手里，自己再前面带路，她脚步迅速地走着，在楼道里拐了几道弯，走向一个小门。楼道通向地下一层，夏橙这才知道这楼竟然还有地下一层。地下一层灯光昏暗，楼道窄小，完全不同于楼上的富丽堂皇。为什么灯光如此昏暗，夏橙心想，他们家又不差钱。
　　她跟着阿吉，走向一道小门中，虽然是很简单的暗红色门，却也装着密码。阿吉试了几次，口中念念有词，思考了半响才把门打开。
　　屋内很是黑暗，只有几缕若隐若现的光透过厚厚的窗帘飘忽在空气中，更像是一根根金黄色的细线。厚厚的尘土扑面而来，就像是蒙了一层令人透不过气的面纱，夏橙不由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尘土飘动的更加剧烈，在她的剧烈咳嗽中翩翩而舞。夏橙去摸灯，但所触之处，皆是厚厚的尘土。
　　“没有灯，你别找了。”
　　夏橙转过头，依稀辨认阿吉所在的方向，心中不祥的预感直升心头。“没有灯那怎么打扫？”她的语气是轻松的，但是喉咙却并不怎么配合有些微微的颤抖。
　　一道光突然冲向夏橙的眼睛，夏橙不由得紧闭双眼，有些恼火地说：“你在干什么？”
　　“没有灯只能用手电了。”阿吉理所应当地回答，“我帮你照着，你大扫吧。”
　　夏橙闭着眼转过身去才睁开眼，双手便要去拉开窗帘，没料到阿吉眼疾手地扯住她的胳膊，说：“不能拉开窗帘。”
　　“手电看不清。”夏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她有些后悔为什么之前没有拒绝她，总感觉这是一个陷阱。
　　“那也不能拉窗帘。”
　　阿吉力气大得吓人，夏橙的力气也并不小。夏橙此刻吸着潮湿沉重的空气，本来就很是恼火，再加上阿吉理所当然的命令，心中一股怒火直冲上来，她狠狠地推开阿吉。阿吉也死命抵着她不允许她出去。二人推搡之间，都重重地向后面跌去，随着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夏橙被摔到地上，脑袋嘭的不知撞到了什么，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自脑门传来，一块布悠悠落下挡在夏橙的脸前，扑了她一脸的灰。她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心中一恼，用力将脸前的绒布撕扯下来，只感觉再次哗啦一声，一些东西顺着她的脸，顺着她拉的布稀里哗啦摔了下来。
　　“你疯了！”阿吉大叫。
　　你才疯了，夏橙心里想，这么黑还叫人清理什么。她站起来，大力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大片耀眼的阳光扑面而来，她不由得用手挡在脸前，待到眼睛适应了，才再度睁开眼睛面向阿吉，道：“你看，这样才能清理干净。”
　　阿吉一动不动，脸下不知是什么样子的感情。夏橙这才注意到这屋子已经被她们毁得差不多了，虽然她感觉自己只是推搡了几下，拉了一块布，但是确实，地板是布满了亮晶晶在阳光下反光的玻璃渣，同时湿漉漉的，几块小小的雕塑制品都被摔得残缺不堪，几本书趴在地上，水慢慢浸了上去。
　　“你完了。”阿吉站在那边，面朝着夏橙，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仅仅几秒，门外便涌进来一群人，他们面带惊恐地看着屋子，脸含悲悯地看向夏橙。夏橙则看向湿漉漉的地面，看到一个小小的玩偶，即使它被灰尘积压，即便它破旧不堪，夏橙也能辨认出来它是一只小小的熊猫。她记得自己在十年前也有这么一只，但是时间太久早就已经贡献给垃圾桶了。
　　夏橙不想在这屋子里继续待下去，阿吉则早已和那些看热闹的人融为一体。没过多久，门口便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夏橙这才明白，她找到阿吉那隐在众人之中的脸，心想，原来她是这个用意啊。
　　何泽的脸色苍白，目光泛着猩红的怒气，像是寒夜里熊熊燃烧的怒火，整张脸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扭曲起来。他看着满地疮痍，不敢相信的看向夏橙，红色的火焰在灰尘的风中猎猎作响。夏橙心中有些恐惧，想，自己是真的完了吗？
　　不，怎么会完了呢。夏橙心想，自己可不服输。
　　一回到房间，何泽便重重地把她摔到墙角，整个人像一头发了怒的狮子向她走过来，夏橙感觉下一秒他就会把自己掐死。夏橙心中一狠，敏捷地跳起来，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跳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夏橙便将他一个过肩摔摔在了地上，将他两条胳膊卸掉，又不知道从哪整了一根绳子，将他捆在了椅子上。
　　她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直将何泽看呆了，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早已被捆在椅子上一动不能动。
　　“我觉得咱们得先讲一讲道理。”夏橙道。
　　“你放开我。”
　　夏橙摇摇头，道：“你得先冷静冷静，不冷静的话感觉是跟你讲不通的。”
　　“你放开我！”他吼道。
　　夏橙叹了口气，她本来只想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小媳妇的，但是她自己可不能真挨打的，这是无奈之举。因此她摇摇头，说：“你不冷静我就不给你松绑。”
　　“你不给我松绑我是不会冷静的。”他说。
　　他的眼圈已经不再泛红，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僵硬，眼里的怒气丝毫未减。夏橙心想，就算松了，恐怕只会怒气更深。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对不起啊，我觉得我好像弄坏了对你很重要的东西，但是，不光是我，还有阿吉呢，你不能把账全算在我的头上吧？”
　　“既然知道对我很重要，为什么还要把它弄成那个样子？”
　　“我怎么跟你解释不清呢？是阿吉叫我去那里打扫卫生的，不然我怎么知道还有那么间子的存在？”
　　他低下头，似乎在沉思，过了半响，才说：“我知道了，那你把我松开。”
　　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夏橙想了想，便给他解开绳子，边解边说道：“那你可不许记仇哦。”
　　待她给他装上他的两条胳膊，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可没答应我不记仇。”
　　夏橙跟只兔子一样跳的老远，警惕地看着他。
　　他没理她，活动活动僵麻的身体，缓缓说道：“仇我可是会记得的，以后再算就是了。还有，跟我去收拾收拾吧。”
　　夏橙跟着他再次走到那间屋子，此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二人拿着清扫工具，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夏橙抱怨道：“为什么你不装个灯呢？多黑暗。”
　　何泽停住脚步，她生生撞在了他的背上，磕得鼻子很疼。
　　“连手电也不肯拿。”她又抱怨一句，绕过停住脚步的他走进屋里去。
　　“因为觉得太黑暗了。”
　　“什么？”
　　“感觉她若是一直生活在黑暗中，我有什么资格去享受阳光呢。”
　　夏橙并不为他语调中的悲伤所感动，只是沉默一会才说：“可是，就算你不装灯，不拉窗帘，不肯打扫，都只是逃避罢了。逃避曾经的伤害与痛苦。”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能力保护她。”
　　“她是谁？”夏橙问。
　　“雅安，她的全名叫做叶雅安。这里放的，都是她的东西。”
　　他的声音轻轻飘荡在这狭小的屋子里，荡来荡去却虚弱得让夏橙于心不忍，但是她还是轻轻地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那个答案。
　　“她，还活着吗？”
　　那是许久的寂静与说不出来的冰冷，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深渊而来。
　　“他们说，她还活着。”
　　夏橙突然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在虚弱的光与沉浮不定的灰尘之中，她看见他跪在地上，凝视着那只熊猫玩偶。
　　低低的声音在夏橙耳边响起。“当年的我不懂，我是没有资格喜欢她的，我的喜欢对她而言不过是一种灾难罢了。我没有能力保护她，我没有把她从爷爷的手里救出来。”
　　夏橙走向他，也跪在他对面，将他的头移至到自己的肩头，右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说：“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让我们忘记了吧，永世不再回忆，永世朝向前看。”
　　可是这些话，连夏橙自己都是勉强劝自己相信，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烙印，是时光冲洗不掉的。

　　在黑暗里，他们一边打扫，何泽一边慢慢道来他们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结尾都俗气得很，夏橙一点兴趣都没有，只一会儿，便倒在地上沉沉地睡着了。待到第二天醒来，她躺在柔软的床上，而何泽早已不知去向。
　　阳光，你好哇。
　　夏橙在心中默念道，又翻了个身沉沉地睡去。蓦然之间，何泽昨日的话响在她耳边，虽然在你眼中更像是言情小说里俗气的套路，但是她在我的生命中真实的存在过。

　　下着大雨的北方小镇总是带着些轻薄的寒气，尤其是在灼热的夏日，在急不可耐地洗刷掉夏日的闷热之后，迅速地覆上一层肉眼可见的青色。何泽的叙述是文艺的，甚至是带着颜色的，夏橙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那青色的北方小镇，灰蒙蒙天下湿漉漉的街头和举着伞行色匆匆的路人。
　　“我坐在车里面，看不清外面的样子，只能看见雨哗啦啦地从车窗上流下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车突然停了下来，我就打开窗户，伸出手去接雨。说来可笑，那个时候的我觉得淋一淋雨都是很可贵的事情，一直以来，下雨就有人为我打伞，上学是专车接送，生活几乎按部就班，长久以来的规律的生活让我对这些东西很是好奇。那时候，我就看见了她，就像一只鸟一样飞进了我的视野。她躲在屋檐下，穿着白上衣黑色碎花短裙，表情焦急而又慌张，时不时仰望天空看雨什么时候停，又做出一副要冲出去但没有勇气的样子。那时候她是个矮个子，我记得很清楚，下巴上有一颗小痣。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我可以捎她一程。但她倒是被我的话刺激到了，仿佛是我给她的勇气一般，她飞快地奔了出去，大雨砸在她身上却浑然不觉。现在想来，她可能以为我是人贩子，所以才那么飞快地奔跑。说来也是巧合，我去参加的中学建成5周年那个仪式上又遇见了她。那是个集资的学校，爷爷出了不少钱，但其实也是被迫的，建成仪式邀请他去，他便叫我替他去。雅安就在那所学校，她学习成绩很好，名列前茅呢。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呢，要不然我也注意不到她。当然，她不认识我，她紧张得在台上恐怕也不怎么记得我的长相。那个时候的男孩子，好奇心，猎奇心都是很重的，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有多大的后果。就这样尝试了尝试，她是个很好追的姑娘，也是个没有防备心的姑娘，是个善良而又可爱的姑娘。是我不对，不应该去招惹她的。”
　　夏橙在脑子里逐字逐句将昨日他说得话回顾几遍，心中很是伤感。十几岁的年纪都还太小，不知道这个世界如此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