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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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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杭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身心的巨大疲惫把他连从床上起身的力气都剥夺。
那一刹山崩海啸般的悲伤淹没了两人,连反应的余地都不留一毫米,他们只得紧紧相拥,去抵抗这来自悲哀之地最深处的洪水猛兽。那兽朝他们张开血口,露出的每一颗獠牙都在怒吼,黑沙黄土自九重天倾覆在这人世间,他们无处躲藏,甚至没有来路或去向。于是余杭替她挡下外界所有灾难悲苦,可孤独的种子却从脚掌潜入心脏,在里面生下根、发了芽,待索尽宿主所有恣意潇洒,就开一朵绝响,为这场来去匆匆落一个华丽的幕,竟还觉出几分回报意味,令人哭笑不得、憎恨不能。
他昏昏沉沉坠入深眠中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余杭再睁开眼,已经是十点半了,他全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发自潜意识地做出把闹钟关掉的行为。所幸今天是元旦假期,甚至再起晚些也都无伤大雅。
他不愿回想起昨晚的种种,于是长舒一口气,下床径直进了浴室。而待他从浴室出来,发给游醺的微信仍然没有得到回应。水珠顺着他垂下的发滑落在手机屏幕上,他伸指去擦,却拨通了那串烂熟于心、又和通话记录无比陌生的号码。
余杭一时愣住,从听筒里传出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声音把他拉回清醒。他把手机扔回床上,心中万般的焦灼与疑虑,不等头发吹干,换好衣服就一头扎进门外的寒冬中去,一阵风从自然的冰箱里偷溜出来,和余杭撞了个满怀,他却全然不顾,撞破一道道雨帘驶向文一西路。
而这雨绵绵,似乎要下到时间尽头去。
雨刮器一下一下剜着他悬在半空中的心。好不容易赶到游醺家门前,他低头掏出手机一看,已经接近下午一点。他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弯弯绕绕到一扇腐朽老旧的防盗门前,他抬起手敲门,却险些跌一个趔趄——门没锁。
他撞进屋子里,桌上蛋糕仍是昨夜的姿态,甚至连随手放在鞋柜上的钥匙也没带走,余杭的视线从每一厘米扫过去,一个暗红色皮封的本子被压在她的手机下面。
余杭弯腰陷进沙发里,手肘搭在膝头,盯着面前的本子发呆。他手伸进裤兜里刚触碰到冰凉的打火机,突然又想起自己这是在游醺的家。他的犹豫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还是伸手拿开了手机,抬起自动唤醒的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同一个人的十三个未接来电。
他翻开那铁锈一般的一片红,像擦拭掉一片将凝的血迹,去揭开这场悬案的谜底。
若非要用文字来描述2008年的冬天,那只能有一个字:冷。
无需多加修饰的一个“冷”,还真让人觉得凄凉又绝望。那种刺骨的寒意代替血液流遍了全身每一寸皮肤,人们只想在冬眠的美梦中等待来年的春天,可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比如,遇见你。
而我天真将一片真心遥寄天涯和海角,托付一个荒唐终生。
周汴,你是我的一场千秋黄粱,于我,于此生。
我从见你第一眼就欢喜,我的全世界开始敲锣打鼓,似是迎接你在我的心里入住。
我也不善谋略,好像除了喜欢你,我再没有擅长的事情。于是我直直白白地在你身边呆了半年,见证你换掉三四个女友,终于轮到我。
那是2008年的第一场雪,我在电话这头战战兢兢地说出“我们在一起吧”,而你只云淡风轻地回了一个“好”,就够我在雨雪中雀跃,回味那喜悦好多年。我变本加厉地去大肆喜欢你,像要燃烧尽这无畏的青春。身边的朋友从一开始的骂我痴傻、说我自贱,到后来甚至连她们都茫茫然而向我发问: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到底是怎样的喜欢?
我自始至终的坚定不移足以撼动这世间万物,可你却更加决然地不为所动,这该说是一种滑稽的缘分,还是上天安排的一场闹剧?
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里连思想也跟着我辗转反侧,我却始终得不到答案。而等来的你的回应,是高考结束那晚的一通电话。
“我们结束吧。”
一如2008年开始的云淡风轻。
这场关系似乎在你心里连“恋爱”都不能称之为,你才会选用“结束”这样的字眼,甚至“分手”都不肯赐予。
我张着嘴,却只有眼泪一颗一颗地坠落,而声音在真空中无法从听筒传达到你的耳朵里,你应该是不耐烦了,后来只有“嘟嘟”声为我的落幕作背景音乐。
可即使传达到了,恐怕也是石沉大海,连一圈涟漪都不配拥有。
我还记得,我们曾约定一起来杭州,去看遍雷锋夕照、断桥残雪,在朦胧烟雨中泛舟西湖,倾尽此生所有的浪漫;
我还记得,我们要开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店,我看你,你看书,面前热气腾腾的奶茶将你的轮廓雾化,我拨开那氤氲凑到你面前,你笑着低头给我一个吻;
我还记得,我们要养一只猫、一只狗,在只有一室一厅的房子里永远相守,不给彼此分开的机会;
我还记得你曾说,你的梦想是在楼外楼和夕阳共进一次晚餐,届时把酒交杯,以黄昏瑰丽的璀璨入杯,饮下满腔深情柔怀。那时你侧过头,眼睛里装满了期待与向往,而从你背后射出的阳光太刺眼,我没能看清那双眼里,没有我。
我只自顾自的兴奋着,用手挡在额前,笑得眼睛眯成一轮月,
“我陪你去呀。”
你却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太阳,我笼罩在你的一片阴影里,仰头望着你渐行渐远,所有的光和影在地平线汇聚成一个点,然后消失,然后万籁俱寂。
……
厚厚的一本日记,余杭翻到最后一页时,手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合上那记忆的匣子,将宽厚的背埋进沙发里,落地窗外的景色陡然映进他的眼。游醺常常是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外面的风景。
余杭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是一片刚被翻修过的旧花园。在冬天里,地上一片光秃,只有几根枯枝在风中摇摇欲折。有金色铺在那满地枯黄上,竟交相辉映出另一番盎然。
金色?
余杭偏头寻找那从高楼森林里勉强探出头的太阳,在朦朦的水雾中柔和而安详。他又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四点了,冬季的天黑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余杭打开地图,就连在区区杭州要找一个人都这么困难到让人觉得喘不过气。于这日渐西移中,三个字闯入他的眼睛——楼外楼。
一个小时之后,引擎声在楼外楼前停止,和夕阳并肩同静。余杭下车,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游醺。
他此刻才抖抖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衔住,低头利落地点燃,吁出一口白色。
在缓缓上升的烟雾中,游醺模糊成一个淡淡的轮廓。
像是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游醺猛一回头,看到余杭时愣了几秒,又迅速转了回去。
她一定是笑了。
余杭知道。
谁都没有再动作,只有烟在两人之间游走,又消散,又汇聚。
你说一个日落久不久?
余杭一步一步走向她,站在桌边,伸出右手。
他左手拎起一串挂着一只小舟挂饰的钥匙,叮叮当当的响,把游醺从梦中唤醒。
“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