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壤之别》神祗仙家

1、第一章

　　程越搬着塑料书箱下楼时，一楼的架空层里正人头涌动，乌压压的一片。盛夏的暑气蒸腾，像保鲜膜一样，把人裹得严严实实。每一张嘴都一开一合，嗡嗡嗡的人声仿佛蝗虫过境。
　　“那个——同学!”
　　尽管耳朵被嘈杂的人声磨得有些钝了，但她还是勉强辨别出这一句话。她吃力地转过身，三个面容陌生的女孩子迅速凑了过来。
　　“同学，能不能加一下你的微信？”为首的女孩子攥着手机，满眼期待地紧盯着她。
　　“额……”程越大脑宕机了片刻。她的眼睛因高度紧张地扫描了两天的试卷，视线有些模糊。黏糊糊的汗水从发根淌下，顺着光洁的脖颈，滑进白色T恤的领子里。背上已经完全打湿了，冷得她打了个颤。回家要马上换衣服了，她心想。
　　“可以吗？”女孩的话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来者：三人都化了妆，穿着自己的便服，比自己矮了一头。显然不是自己学校的。在崇信这样的中学里，大概没几个人敢在高考这天搞出什么幺蛾子。
　　“可……以吧。” 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程越不擅长拒绝别人，“不过我没带手机。”
　　崇信中学不允许学生带手机，打电话大多得用校卡刷学校的公共电话。虽然有人带手机，但程越不属于有心力去和规则抗衡的那一类人。
　　“没事没事，你用我的手机输你的微信号。”对方兴致不减，把手机塞到她手里。她晕晕乎乎地拿着陌生人的手机，咔嗒咔嗒地输入。
　　“你长得真的好像我们学校一个人!”“真的真的!”女孩子兴奋地叽叽喳喳着。
　　“呃……我……是女生。”程越抬起头，迟疑地说。她怀疑对方误以为她是男性了。
　　“啊？”对面的女孩子顿了顿，“啊……没事没事。”
　　轰隆——雷鸣沉闷，像在头顶锤响了积灰的大鼓。凉飕飕的风携着水汽穿堂而过，身旁浓绿的灌木沙沙低语，草坪里高茂的植物被吹得荡开波纹。
　　雨要来了吧。程越想，爸妈什么时候才到学校？
　　“好了。”她把手机递回去，致以一个温和的笑容。女孩子们露出欢天喜地的样子，笑着散开了。
　　真神奇。
　　高考结束的傍晚被女孩子搭讪了。她不是没有被人表白过，但那是高一以前的事了。
　　高二分科，程越进了文科重点班，那就等于是掉入了女儿国里的尼姑庵。高三那年转来一个复读生，男孩子，全班女生喜得要贴大字报：恭贺文重班男性人数上双。可惜这个男生瘦骨嶙峋，像根豆芽菜，很快就和班上的女生互称姐妹。于是那一星半点的男性荷尔蒙又迅速消散了。
　　理科班男生多，但理文分布在不同的楼层。文科班在二三楼，理科班从四楼挤到七楼。平时也就做操跑步那会儿，两边的人会在楼梯间里打个照面，平时基本上是没有交集的。
　　爱情生发的前提是双方要有交流。
　　年级主任未雨绸缪，将牛郎织女用楼层这道银河划开，把早恋的风险扼杀在摇篮之中。文科班剩下的男生，看得过眼的早被挑走了，剩下的，大多比程越还矮一点。
　　所以青春期的暧昧搭讪、暗流涌动，对她而言，似乎久远得像是咸丰年间的事了。
　　但被人搭讪的感觉还不错，总不会有人愿意被讨厌吧。她微微一笑，松松因用力过度而僵硬的手，弯腰，抬起重得如同注满水泥的书箱，往校门口挪去。
　　半小时前和妈妈打电话时，她说她和爸爸三点就开车出门了。明明之前每年高考都艳阳高照，偏偏今年水漫金山。路面淹了，到处都堵车。中午起来时，宿舍楼下的水已经漫到膝盖处了。所有考生挽着裤腿，在年级主任的指挥下，在水中走向考场。那种场面，回想起来都滑稽。
　　到门口时，那里乱成了一锅粥，各色书本和装着被褥的口袋散乱一地，四处都是打电话的家长和学生。程越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把一箱书卸下来。门卫室的公共电话前排了长队，爸妈依旧不见人，所以她决定先回去把其他行李取下来。
　　猛一转身，她眼前一黑，鼻子酸痛。吃痛地退了几步，她仰头，刚刚撞上了一个高个男生。她捂着鼻子，恨恨盯着他，眼前的男孩穿着陌生的校服，袖子挽到肘部，书包斜挎着，面容清俊。应该是其他学校的高考生吧，程越想。
　　但这个男生似乎根本没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回头瞥了她一眼，旁若无人地迈步离开了，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得，完全没注意到。
　　惊诧。兴奋。恼怒。一秒内她的情绪翻腾起伏。算了，不计较，反正就是个只见一次的陌生人。她甩了甩头，把令人不悦的想法晃走。完成这个熟悉的动作之后，脑袋上空落落的感觉才让她想起，自己已经不是长头发了啊。
　　刚升上高三的十月，程越连续几次模拟考都不尽人意，一气之下她就去剪了个短发，后脑勺的短茬摸起来硬邦邦的。要削发明志。但当时坐她前桌的刘子悦痛心疾首地说：“姐姐，你一剪子下去痛快了，有没有想过以后要留多久才长得回来。”她不以为意地一笑。高一时喜欢的师兄已经毕业了，或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女为悦己者容，喜欢的人不在身边，丑点她也不在意。
　　但此刻，高考结束了，摸着光秃秃的后颈，想着刚刚把她认成男生的外校女孩，和无视了自己的男生，她突然又微微生出一丝怅然。
　　轰隆——天空的云压得更低了。
　　雨眼看着就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