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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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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明十七年的初夏时节,太子夜晰移居荷风,苏依萝一同随行。
此去荷风,千里迢迢,苏洛涟对两人千叮万嘱,依依不舍,夜晰神色恭顺,苏依萝晏晏浅笑,怀中是一把奇异的乐器——十八丝弦,流苏飘飘,如一只冷傲的风,古朴的檀木淡淡生香,略有些残旧,想必已有百年的历史。
——只是不知太子的恭顺,苏依萝的浅笑,有几分真假。
谨帝也有送行,然而只是淡淡吩咐随从要好好照顾太子,便上了城楼远眺。不多时,他的目光便回到了苏洛涟身上,温情脉脉。
若说哪有一对父子恍若陌生人,想来,他夜晰,和谨帝,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吧。
少年在心里自讽。
“殿下莫要怪陛下……他……他其实也很疼殿下的……哪会有父亲不疼自己的孩子呢?陛下他,疼在心里,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迟疑半刻,在夜晰登车的一刻,苏洛涟急急向前走了几步,藏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这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却连苏洛涟也不知道。对于这个孩子,谨帝从来没有表达过疼宠,自夜晰满月便把他送去苏府,交给苏洛涟照顾,每年国诞允许他入宫赴宴三日,其后不得留于宫中,即使是在宫宴上,夜晰也从不曾得到过父皇的慈爱目光,更勿论一句赞美。谨帝温柔溺爱的目光,永远只停留在苏洛涟身上,不曾远去。
若是寻常百姓家,谁会相信这是一对亲父子,形同陌路。
“丞相。”少年疏离的话音把她从沉思中唤回,只觉得那个少年的面具实在太过精妙绝伦,永远也看不出一丝破绽。
“丞相此言,夜晰自当铭记于心。”少年踏上金玉为饰的马车,回过头:“夜晰明白父皇的用心良苦,怎会怪责父皇,丞相请放心。”
车内的女孩子轻闭双眼,把讥讽的目光藏在眼皮底下。
夜晰,你真的明白么?你真的不责怪么?
那你为什么走得如此洒脱,你为什么总是疏离所有对你好的人?
眼睑之下,还藏着一双清冷明晰的眼眸,可以不洞穿世事,却可以看透那个人的心。
车马喧嚣而去,永夜皇朝的旗帜迎风飘扬,上面一弯凄冷的凝月,月牙上缠绕着的,是一枝碧色的绕蔓莲,花枝柔雅。
“殿下,口不称心呢。”女孩子睁开眼睛,如今这一年,她八岁,去年她在苏洛涟那番话之后的第二日,便给了苏洛涟一个答案,于是,她便成了苏洛涟的继承人。
“那又如何?反正,即使我说责怪,他也不会反省。”少年冷冷瞥眼,满脸不在乎,纯黑的衣袖上一轮冰冷的月钩如他的脸色一样冷。
女孩刻意缩了缩手,把衣袖藏在披风之下,掩盖了那一枝牵缠着的绕蔓莲。
呵,还是在乎的吧。女孩子浅笑。谁会不在乎父母对自己的看法呢,谁会不在乎父母对自己的疼爱呢?
车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荷风一路,不曾有任何差错,没有山贼,亦没有土匪,不知是民风好,抑或是那些人不敢招惹这个未来的当权者。但总算是顺利到了荷风。
苏洛涟为他们安排居住的,是荷风湖畔、珠水山下的一所幽雅的小小院落,屋前碧水潋滟,水雾缭绕,屋后绿竹成林,流水潺潺,流入湖中。
乘着唯一能进入这里的扁舟,踏上这片土地,面对这般美丽景色,夜晰却在想,这更像是软禁吧。
一路之上,苏依萝不再说过一言一语,只是偶尔会用那双清得令人心悸眼睛盯着夜晰,在他察觉时又悄然别开。
夜深时分,遥远的地方传来轻得难以听到的琴声,听着令人心神一清,夜晰顺着曲音觅去,在距离院落最远的地方,看到了那一袭寻常的青衣。
“是殿下吧。”苏依萝站起来,似乎带了些许歉意:“打扰殿下休息了,是依萝的过错。”
“这个是,离鸾?”少年看着那把奇特的乐器,怀疑地说道。
离鸾是从昭帝时流传下来的,数百年来,传闻仅此一把。
“这是苏晴柔的继承者苏复湄后来仿制的,不敢污离鸾的名,所以,名为归兮。”归兮归兮,离去的鸾,终会归巢。
鸾会归巢,那么离去的人呢?今可在?
苏复湄是唯一一个在帝王逝后才过世的苏氏丞相,在晔帝死后,她辞去官爵,一个人居住在晔帝陵旁,日复一日弹着那把归兮,直至十年后,这个美艳的女子才在晔帝的石棺前,静静逝去,归兮,便在她身侧,流苏垂在脸侧,映着一张至死依旧美艳绝伦的容颜。
“殿下,想来从跟涟姑姑未学过乐器吧。”女孩子微笑着,中指轻轻掠过七弦,勾起一阵低低的颤音,铃铛轻响。
少年在心里诧异,却没有多言。
“殿下似乎很惊讶。”女孩子闭上眼睛,不知那眼睑下又是怎样的表情:“靡靡之音……执政者若是沉迷在上面,不是一件好事情。”
“可是,真不是一个好孩子呢。”女孩微微睁开眼睛,眼眸闪过一丝含义不明的光,隐约有几分妩媚。
“我还不是执政的人。”少年说道,声音恢复到一贯的冷淡:“更不想当一个执政者。”
所以他九岁那年,偷偷在外拜了一个默默无名却极善竹笛的老者为师。
他是故意的,只是想看看苏洛涟的反应,想让那个女人生气,怀着这样恶作剧而又带有报复的心里,他刻意在桌子上放了一把笛子,奢华无比的红玉笛,缀着金玉。
让他失望的是,苏洛涟只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
于是那把笛子,从此便尘封在锦盒中。
现在想想,大概那时,他太过孩子气了吧。
“归兮,也是依萝七岁前学的,早已不敢在人前弹奏,只怕人说靡音悱恻,魅惑君主。”女孩挑弦,指尖用了七分力气,一阵滑音过后,十八根丝弦断了十五根。
“而如今,这把归兮,也应该回到荷风,随往事凋逝。”
少年看着那把断弦的归兮,心中暗暗叹惋,却拿起案上蜡烛,将那把归兮点燃。火焰点燃流苏,蹿上那只翩翩然的鸾凤,如涅磐的凤凰,浴火重生,红色宝石的眸子倒映出火焰的光,折射出的眸光却是一片凄清。
本应随主人逝去的东西,却被后人强留了下来,流传百年,经苏氏那些清婉柔雅的女子的纤手,继续淌出如水的音,这是它的幸,还是不幸?
一夜无言。
多年以后,成为君王的夜晰在灯红酒绿之时,斜倚美人怀中,心里却闪过一个女子青色的衣袂飘飘,冷清而淡泊。想起他们一旦呆在一起,往往便会陷入一片静寂之中,仿佛世间万物都是虚有。
俄而他却只是轻笑,端起酒杯继续他的奢靡,挥霍着这个皇朝最后的浮华。
——那个女子都已不在,其他的留下来,于他,有什么值得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