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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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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们才认识三天,但是我感觉我们已经认识一辈子了。”陈晨伸了伸懒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女人?”
他望着她,望到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颊边泛起一大片羞涩的红。“其实,我害怕孤独,害怕死亡,更害怕热情,害怕爱情,第一天见到你没心没肺地说要做我女朋友,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因为我跟你一个样,都是遵循自己感觉走的人。只是没想到这一天那么快就到来,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新冠时期,只有爱,只有爱情,才能战胜死亡的恐惧。”
陈晨枕着一支温暖的手,让他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心底。是啊,正是如此,在这个阴沉灰冷的冬季,面对着无边的悲伤、无边的恐惧,身处在疫情最中心的少女,即便是大大冽冽、没心没肺,即便打电话给父母亲说不害怕,请他们安心,即便在群里号召所有的志愿者动员起来自救救人,一到深夜,她便会害怕得直发抖,有时甚至会默默地流泪。
这一个月来,她突然间就成长起来,从一个涂脂抹粉没有化妆就不敢出门的矫柔造作的抖音网红,一下子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是的,在苦难的压迫下,她的成年终于来临了。她终于在内心深处,找到了一个坚强的懦弱的自己。在这个寒冷的雨水节气里,在这间洁白的冰冷的房间里,这个男人就如同那一声春雷,默默地唤醒了她内心渴望爱情的芽,在他与她的渴求与交流中,带来了生命温暖的回响,她知道,在武汉的此刻,她是幸福的。这种幸福,缘于突如其来的触动,缘于自黑暗里突围而出的冲动,缘于生活在异乡的孤独被彻底抛弃的激动。是的,从今天起,她终于知道,她和武汉,有了真实的联系了,从此,她再也不是生活在别处。
只要有爱,他乡即故乡。
只要有爱,死亡也无所畏惧。
“我还要。”这个晚上,武汉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给这座城市裹上了银装,这座还没睡醒的城市在雪的世界里,显得更美了。
巷口灯光忽明忽灭,
手中甜咖啡已冷却。
嘴角不经意泄露想念,
在发呆的窗前凝结,
其实不爱漫漫长夜,
因为你才多了情结,
可是蜷缩的回忆不热烈,
我如何把孤单融解。
你看啊春日的蝴蝶,
你看它颤抖着飞越,
和风与暖阳倾斜
却冰冷的季节……
一首司南的《冬眠》在梦境里反复播放,在梦境里失却的梦境,统统在音乐里深刻呈现,带着丝丝困惑,无从回忆,仿佛从亘古以来就一直躺在余昌悦的怀里,在无意识中,与生命的最原始欲望产生了共鸣。是啊,这一刻,只剩下感官的冲击,这一刻,天与地浑然一体。歌声试图按照春天的声调去演绎,即使是在冰冷的季节。
天好像亮了。因为闹钟一直在说天亮了。
“陈晨,快醒醒,今天还有什么事?不要耽误了。”
在你出发之前,所有的梦想都永远只是梦想;当你踏上征程之后,所有的梦想便变成了挑战,当你成功地到达彼岸,梦想又会变成另一个梦想。很多时候,我们不是欠缺成功的筹码,而是欠缺踏上征程的勇气。
所有的路,只有当你的脚踩上去了以后,你才知道方向是错还是对的。
陈晨坐在副驾驶座上,对着化妆镜仔细地涂着口红,女为悦己者容,哪怕只是质地温柔又细滑的淡淡的红,也显出她的妩媚来。
“你看这口红好看吗?”
“好看。”
“别敷衍我,哪里好看了?”
“轻红而软润。”
“厉害,这就是传奇今生的魅力。”探过身去,轻轻地亲了一下冰冷的脸庞。
雪已经停了,路有点儿滑,余昌悦开得很慢,图书城渐渐地被抛在了后方,偶尔有车超过,也都是挂着指挥部核发的通行证。余昌悦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遗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般,但是说什么也想不出来。看来,由于满脑子充满了短暂的愉悦之后,记忆再也不能容纳更多的内容了,或者说,他的思维也如同被欢愉的病毒传染了一般,变得不爱思索了。就这样,即使开得再慢,素食馆还是到了。
陈晨跳下了车,七十年代在薄薄的积雪上踩出了一行蹦蹦跳跳的青春来。好似一团火焰跳跃着,直欲烧红那阴沉沉的天空。余昌悦突然觉得,在这个雀跃的姑娘身上,渐渐与当初在崇武古城半月湾散步的倩影慢慢地重合在一起,哪怕一个体态苗条一个丰腴健硕,这两个形象之间,即使隔了八九年的时间,本身也没有交集,却又同样这般地温柔。把一百二十份素食装好,便朝着全民健身中心开去。
到了方舱医院,出来接餐的是一位六十几岁的阿姨,她说她也是志愿者,来这里打打下手,余昌悦问她,像她这样的人这里多吗?她摇一摇头,“大家还是害怕被传染到。”
“那你为什么还来?你不害怕吗?”
“我心里也是毛毛的,我已经退休十年了,前几年老伴得病走了,当时有群社区志愿者经常到我家,给老头子理发,帮忙做家务,也不图什么,现在武汉正需要更多人的付出,我一个人在家闲得慌,就来这给他们做点服务,我不敢告诉远在北京的儿子,每次打电话来,我都说一个人呆在家里,怕他担心。”
陈晨说:“我们来做义工,本来就很光荣,为什么怕让他知道?危险是危险,但我们把防护做好一点,还是不用担心的。”
“我觉得做义工只是做给自己看的,而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当我自己看到自己的善良时,我发现,即使是拥挤的病房也是最美的风景。”
陈晨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求的就是一种心情的宁静,这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如果连做义工都是做给别人看,那就太累了。”
余昌悦摸了摸她的头说:“就像韩红,她做慈善就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是别人恰好看来了。有些人,自己做不好,却又看不得别人的好。”
“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在这个月里,我最庆幸的就是碰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他们很卑微,很不起眼,做的也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送爱心餐,送青菜,理发,送口罩消毒水,但他们又是很高尚的人,包括你。”
陈晨温柔地笑了笑,“也包括你。”
余昌悦说:“你再联系一下,明天我们做一些有肉的吧,这些医护人员也太辛苦了,也该犒劳一下啦。我一个同学可以杀二十只小母鸡。”
“我又不会做。”陈晨咧了咧嘴,“你也知道,我们店是做素食的,师傅不知道会不会做。”
“那很简单。只要下点姜下去炖一下就可以了。”
说到做到,陈晨通过她们后援团又联系了明天中午送两百份爱心餐,又打电话给奶油蛋糕,叫他再随便送点菜过来。而余昌悦则叫同学赶紧去杀小母鸡,一会去运回来处理。
处理好这些事情后,余昌悦看着陈晨,真诚地说:“我丈母娘住在我那,昨晚没回去,也没告诉她一声,我估计她担心死了……”
“你没打电话回去?”
“家里没固定电话,她又没手机。我先回一趟,你在车上等我一下。”
陈晨摇摇头,“不,我要和你上去。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她钻出电梯,故意落后几步。站在门廊里,看着她心爱的男人匆忙地奔向那紧锁的大门,钥匙插了进去,发出一种涩涩的声音。她仿佛看到了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场上是声嘶力竭的尖叫声,而她是那个防守的人,是败退的兵。
余昌悦踏进了房门,家里的空气有点儿浑浊,老亲娘坐在电脑前,镜头里竟然是齐大妈在跳广场舞。由于腿脚不利索,老亲娘只是坐在那里,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仿佛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看到余昌悦回来了,她也不以为然,“电饭锅里还有稀饭,去吃点吧。”
余昌悦盯着她的背影,她瘦削的肩膀是如此不起眼,也不知道怎么会生出一位体态丰腴的女儿来。时间太久远了,远得都快忘了小娥的脸庞,即便想轻轻地触碰也已不可得,远得如同记忆里那双深邃的眼,直达心灵的墨黑的宫殿里,去窥探彼此内心的秘密。
“老亲娘,我昨晚有事……”
“我知道啊,不然你怎么会不回家呢!肯定有正事。”
这时,陈晨慢慢地踱了进来,摘下口罩,走过去坐在老亲娘边上。“阿姨,我叫陈晨。”
老亲娘看了一眼陈晨,目光就挪不开了“多俊的姑娘家呀,你是小余的女朋友吧。”
“阿姨,你不生气?”
老亲娘一把抓住了陈晨的手,细细地端详起来,“多么有福气的娃呀。可怜我死去的女儿,福薄啊,闺女,阿姨不是那么不开明的人,我总是叫小余再去找个伴过日子,他总是不肯,原来他是在等你出现呀。”
陈晨泪眼婆娑,她颤动的手沿老亲娘沟壑纵横的脸慢慢前行,慢慢地,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摸着,“阿姨,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女儿。”
“好啦,别矫情了,我要跟王大爷视频了。”
“那我们出去一下,还要去抓几只鸡,准备明天的爱心餐呢。”
“嗯嗯,路上小心点。”老亲娘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开始问老王头中午吃什么好吃的。
神气活现的大公鸡站在大门口,护着它的那一群小母鸡,不许陈晨靠近半步。每当她稍微挪动一下步子,它头上锦绣的羽毛就逆了起来,头微微低下,做出一个俯冲过来的动作,惹得陈晨咯咯直笑。神气十足、身强力壮的张先蹲在厨房门口,正在开水里拔掉小母鸡身上的毛,难怪大公鸡这么生气,一下子失去了二十个爱妃,不敢拿主人怎么样,只能冲着陈晨洒野了。
这时,一个女孩子哭哭啼啼地跑进来,冲着张先一阵大喊:“哥,我不活了。”
“怎么啦,小丽。”张先狠狠地拔掉了小母鸡翅膀上的毛。
“王哲趁我来你这住的这几天,去偷腥了。”
张先一下子跳了起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王哲趁小丽回娘家的机会,去老相好家过夜。结果,老相好家对门的男主人确诊了,王哲被隔离在小丽家出不来了,难怪一个劲地劝小丽多呆在乡下不回去呢。现在这对狗男女还在小丽家待着呢!
“离。等他隔离完回来,我去揍他一顿。”
陈晨拉着余昌悦跑出了段路,看看后面没人,顿时笑得前俯后仰,“这应该是史上最悲催的偷情吧。”
“这场疫情就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了人生百态。有逆行的勇士,有贪生的逃兵,有坚强的患者,也有偷机的奸商,更有一些妖魔鬼怪出来肆虐横行。”
等到把鸡肉装上车,天已经全黑了。
车子过大桥时,道路围得只剩一个车道,车辆排起了队,有人在桥头测量体温。“这个社会有时也太形式主义了,这些有通行证的,大部分都比较自觉吧,一有发热,肯定是第一时间跑去就医的,谁的命不是个命呢。”陈晨嘟囔着,表示着些许的不满。
“你有看新闻吗?年前武汉一大货车送货到四川,回程时碰上疫情大爆发,每个高速出口都不让他下,连服务站也不让进,在高速上待了二十多天,没得吃,差点饿死了,最后还是交警给他送了泡面。就因为他开的货车是武汉牌照的,就不让下,这也太形式主义了,你不会找个地方把他隔离起来吗?形式主义害死人啊!要不是新闻播出来了,估计真得饿死在高速公路上了。”
“是啊,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多去做做义工。”
“是啊,像你一样,去送爱心餐。”
到了店里,让店员把高阳送来的菜,以及张先捐助的小母鸡清洗干净了,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赶。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本来,在这个新冠时期,每过一天都是度日如年,现在呢,一天,不知不觉就从身边悄悄地溜走了。
他庄严地走上前,头顶着一室的星辉,大楼周围的黑暗被隔绝在外面,他侧过身来,看到镜子里头有一个美女的倩影,“至高无上的女皇啊,请赐予我胆量,让我能够靠近你,请赐予我力量,让我能够抱起你,请赐予我酒量,让我能够拥吻你。”
余昌悦把葡萄酒杯高高举起,吟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琵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个回。”
“我就是要让你有去无回。”
满室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