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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九十四杀:韶景(中) ...

  •   戌夜时分,连绵的细雨暂歇,天顶的低积云仍然厚压着,沉迟的地凝固成一整块的烟灰色,毫无意思退散的迹象。

      岷江江畔,画舫竞阗,鼓桨声趻踔于江道之间,畔堤灯烛煌煌向晚,璨漫如鱼龙之舞,纵目望之,好一派和乐之景。只听数座画舫之内,时有檀板清击之音入耳。若任意搴开一艘画舫的画帘,可见数位妙龄的歌伎,一边执着檀板,一边击鼓。檀板一物,多为奏兴之器。其惯常穿以红色绸带,两叶发声,一叶击节,歌伎一手持檀板,一手执鼓槌,板与鼓将相合应。

      歌伎与酒客于画舫之中饮酒唱筹,酒客点唱,有些位懒记性的歌伎会“作弊”,将时下流行歌词以小笔书于檀板上,以备万一被点到不熟悉的歌时随时偷看。

      此些均是夜间都人士女彼此寻伴、作乐、逍遥的风月之谈了。

      今一画舫之中,舟伴一江寒水,浮水筠绿,融燕衔将春色去。

      “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去哪儿?快放开我!”当是时,舫外传了一个与风景气氛甚为不契合的怒语,“告诉你们,我可是个两好少年,绝不赌也不嫖,我不赌是因为我身上半文钱也没有,我不嫖是因我女扮男装,我是个女汉子,懂不懂?别让那些莺莺燕燕再靠近我,对我抛什么媚眼,我的小心脏承受不起!”

      舫内的帘子被撩开,两位身着尖领窄袖之服的黑衣人,一人各押着拾柒的一条胳膊,背后均涌着邻舫的歌伎打扮的女子,挥着帕子对着两位黑衣人与拾柒,道了几声:“几位公子,要不要到舫里来?妾家定会用歌音满足你的耳朵哦。”

      夜色被她们的声音浸熏得又糯又软,就连那一轮水中月也融化于这半江的美音之下。然而,拾柒真心承受不起。半个时辰之前,她终于醒转过来,就见傍午押着她的黑衣人还不离她左右,她双手以一圈粗绳反剪在背,胳膊之上又各端锢着一只成年男子的腕臂。两重桎梏加身,任她是一只隼鹫,也难以振翮脱飞。嗯,很好,他们时刻尽职敬业的躬身押紧她,她倒要看看他们到底做甚。

      这两个黑衣男子带着她,略施轻功,于数座画舫之间连蹿带跃,招惹来无数苦无酒客光临的歌伎,她们希冀对他们扬手招喊,连拾柒也不放过。这一路来,拾柒收到了无数的媚眼,即使她对歌伎们说她是女扮男装,她们也置若罔闻,有的甚或是说:“女子也可如男子一样风华风流,爷,你就来嘛!”

      拾柒像对着令她过敏的酒精一样对着她们,作敬谢不敏状。

      目下,她好不容易入了一个容她喘口气的画舫,却见舫内跪坐着一位女子,正是磬山。她已换下那身斜红绡纱裙,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淡薄襦裙,襦裙凭银线缝制,缀以珰珰玉珠。她的面容略施淡妆,长发以画簪高高挽起,画簪斜插云髻,犀梳于发间半吐如绣。

      她正拨弄着檀板,檀板甫开,檀香似有似无,令雅舫益发静幽。动情时,她似将春声拍碎,趁意兴盎然,连饮十杯。如山中凤啼,如空谷鸟语,檀板静敲,破空了月夜。

      两位黑衣人将拾柒带入舫内,押至磬山面前的四尺开外,那悦耳的檀板叩击之音遂止。

      “磬山姐姐,”拾柒挣脱开他们的束缚,朝磬山方向前进了半尺,道,“我现在又累又痛又饿又渴,别说逃了,我连走得气力没有了,你不如让他们将我松松绑,让我透个气儿呗!”

      磬山坐姿优美,飘若卷云的裙带,仿似仙乐将出,她置下檀板,抬目对着黑衣人示意了一下,两人遂如影子般消失在了舫内。

      拾柒的希冀落空,她道:“不松绑也就算了,那么,总该个口茶喝吧?我快渴死了!”

      磬山笑,道:“小妹妹,我这儿有京都的大窨,扬州的大叶,苏州的龙井,蜀地的沱茶,大理的普洱,洞庭湖的君山茶,不知你需要哪一种?”

      这一连串的名头将拾柒绕晕了,她咂吧着嘴,道:“什么都好,只要能解渴!”

      于是乎,磬山替她招来了一位捧茶的侍妓,这位侍妓看起来不逾幼年,比拾柒小,妙容之中却带着一种侍客时的熟稔与世故。她伏在拾柒身侧,朝着磬山行了一礼,之后对着拾柒道:“爷,妾家喂你喝茶。”

      拾柒听不惯她那有意软魅的嗓音,一下闪到了一旁去:“把茶放下,你走、你走!”

      哪知这位小侍妓听了拾柒的话,眼睛闪过某种惶然不安,她突然对着拾柒行了一跪,恳声道:“爷,请让妾家侍奉你喝茶吧。”

      拾柒到底还是拒绝了她,之后这个小侍妓原本惶然面色变成了一种怨艾,拾柒就听磬山冷声道:“自己下去领罚。”小侍妓伏跪从命,默默地退身下去。

      拾柒见了此景,没敢去动那盏热茶,而是疑惑地道:“领罚?这是什么东西?她为什么要领罚?”

      “但凡被客人拒绝侍奉的姑娘,均需接受惩罚,”磬山的嗓音由冷转暖,她噙着笑道,“这是画舫侍客时的规矩。”

      “这个惩罚具体是什么?”拾柒好奇道。

      “例如,以竹板鞭笞身体逾百下,连续两日不能进食,等等。”磬山望着拾柒发白的面色,巧笑盈盈地道,“受常人之所不能受,仅此罢了。”

      “那这等惩罚俨如酷刑,令人生不如死,你还不如直接将她脖子抹掉更痛快一些。”

      磬山闻毕,半侧过身面对着拾柒:“是呀,正是你间接害惨了这位小姑娘,令她生不如死。”

      拾柒顿作语塞之态,她这个外行突然被缚上了某种道德绑架的标签,仅好正话反说地道:“也对吧,我真是罪该万死。不过,此地箫笙喧杂,有酒有佳人,就是一处极乐世界,我相信,这种地方值得让人留恋忘怀。所以那位小侍妓,受了惩罚之后应多喝点白开水,之后多睡点觉,再者就祈求别遇见我这种人。”

      “只有热衷青楼红粉的庸客,方才会留恋箫笙喧杂的地方,例如这里。”磬山幽幽答。

      青楼、红粉什么的断肠心绪,拾柒真不想去搞清楚,她不想绕弯子了,遽道:“不喝茶了,也不扯什么犊子,我现在就想问一件事,你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有何居心?”

      磬山答:“莫急,晚一点儿你就知道答案了。”

      言讫,她不搭理拾柒,重新执起了檀牙板,启唇俯眉清唱:“碧云天外,且歌且狂,冬去春来,多少人事两易,女子之年华,就于诗酒与醉歌的拍声之中淡远而去。”这词儿虽无韵律,但委实凄美得很。

      拾柒想,磬山是鸟笼中人,但她的行止仪容却隐隐约约露出某种女性之格局。“女子之年华”以及“淡远而去”,这两节话是不是在暗示磬山的面目荣光不再?那么,如此想来,她擅于易容且从不以真面容示之以人,应是她自己对芳华已逝的叹恨。

      “女人呐女人,是不是都喜欢修饰浮面、注重浮面?心灵美不好嘛?”拾柒耷拉着两道眉,用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道,“身体的年华虽不能永葆,可心灵的年华却可青春永驻,如此你能想得通的话,就不会被什么年华、什么容颜给奴役住了——毕竟这世间本来无事,都是庸人自扰之。”

      “庸人?”磬山轻击檀牙板的之音未停,人却是笑出了声,“小妹妹所言极是,我确实是一介庸人,说着庸人的话语,生着庸人的容颜。”

      拾柒被她这一番话给吓得挺直了腰板:“姐姐,我见你美得惨绝人寰、罄竹难书、天姿国色,人还年轻得很,干嘛要自暴自弃?照你这么一说,那我这般样子,岂不得要形惭自愧得跳江了?还有,这世间诸多面目不如你的姑娘,是不是都不用过日子了?她们是不是天天要捧着一面铜镜,希望每照上一回,就能美上几分?”

      “小妹妹,你年纪还小,世界观只停留在浅薄的阐述层面之上,未涉及真实之处境。”磬山的视线落在了江面之上,“我相信终有一日,成熟的你会推翻青涩的你现在这一番言论。”
      拾柒不语。室内的人声转而寂直,只有磬山的歌音:“四季默然转换,它的善变就是一种暗示,寒冬去,喜春临,旧年已残,哪一年不如此仓惶?”

      吟唱间,她掌上檀板一声追一声,如鼓点般密集,敲着敲着,便也如哀荣一世般,接近了尾声,她唱道:“如果一世的光阴密脚不变,哀是一世,荣也是一世,急弦凋年的布景早已搭好,看客起立,掌声之中戏子谢幕翩翩。”

      唱词尽,拾柒分为捧场的拍拍手:“唱得让我肝胆俱裂,真是唱得太好了——不过,你唱都唱完了,能不能告诉我答案了呢?你到底把我困在这儿作甚?”

      磬山置下檀牙板,见着拾柒的脸,忽而鬼魅一笑:“小妹妹,你气色不足,让姐姐现在帮你养养颜吧。”

      “你、你要干什么!?”拾柒一阵惕凛,她眼睁睁看着磬山轻挪着莲步,款款朝她游过来!她唯有逃!可她终究晚了一步,磬山快她数步而抵至了她面前。

      接着,两只染有蔻丹的纤手,细蛇一般软软蔓延上拾柒的面颊!

      此时舫外,停驻着一位衣影翩翩的男子,其戴以一副凶兽面具,江面的光影在面具之上辉映不辍,他正是饕餮。

      欸乃一声山水绿,近旁有几艘画舫漫拨着桨儿,曳尾凑上前了来,一位风情女子半跪于画舫之上,美目含着情意,即使她眼前的男子的面目分为骇人,但观察他那一身华服,价值可是不菲,是以她暗忖他定是某一位肯挥霍千金的纨绔公子,故妩媚地道了一声:“如此良辰美月,这位公子,您独身一人在此,可不显得寂寞么?要不到妾家的舫里坐坐,妾家可抚琴弄筝,让公子定不会如此般寂寞。”

      “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饕餮的视线停驻在了女子身上,奈何,只是一瞬,视线在稍息之后又落在了江面上的天际线间。

      女子不觉讪讪然,不甘被他冷落,遂问道:“公子可是在等人?”

      饕餮笑了:“猜猜我在等谁?答对有奖,答错的话,就要受罚了哦,机会仅有一次。”

      女子先是思索半刻,继而鼓起胆子道:“按公子的神色与穿着观之,公子要等的人对公子而言,应该很重要吧。”

      饕餮微微眯着眼,面具之上漆眸露出了一种鼓励的意蕴,他微俯下身体,目光撩逗着女子,声音待着沉哑的诱哄:“美人猜对了一半,还剩下一半呐,不妨猜猜此人的性别?”

      女子被饕餮的声音无形的奴役住了,她墨眉长挑而弯,凹着腰肢,缓缓地欺身上前,红唇在饕餮的耳际旁止住,呵气如兰,道:“天下的俏佳人理应去陪衬公子这般的人,所以,公子,您今夜等待的人——无他,应是某艘画舫之中的某位佳人吧?”

      “你很聪明。”收到称赞,女子美目之中的笑意跌了出来。

      饕餮伸指点了点女子的眉心,手指轻划着她的鬓角,耳根,一路辗转至她的后颈,他看着她那自信的笑靥,话锋陡地一拐,道,“但聪明应该用在正确的地方。而此处是个错误,你将聪明用在错误上,这样——就显得蒙昧了。”

      女子身体一滞,她并非因回答错误而感到难为情,而是因饕餮正在践行他对她自己的惩罚。他冷凉的手落在了她的后颈处,寒蛇吐信一般朝下游走于她的背部,此种举止不禁激起了她一阵绵促的颤栗。

      “公子,这里有人看着呢,不如入舫内,公子就能好好的惩罚妾家呢。”女子抬起首,眉目含着如烟似水的迷情。

      “不,这里比较方便。”饕餮的手上蓦地寒光一闪。

      女子突地感知到了她的脖颈间一凉,淌下了一阵粘稠而凉热掺半的液体,随着这一种感触,她悉身上下的血液悉数凝冻住。

      “公子、公子,您这是在做什——”女子哆嗦的双腿一软,跌倒在了舫板之上。她的话音随着一把短刃漫过喉中而倏然歇止。

      “你没感受到我的惩罚?”饕餮继续着他的动作,“感觉你的颈间很香很粉,像是秋蟹那雪白小腹,若剖之食之,嘶,隐藏在小腹之下的蟹肉与蟹黄,将其汇入唇舌之间慢慢咀嚼的香味,实会让人生津不已啊。”

      女子不知道饕餮在说什么,她本能地惊惧着,本能地后退,她手脚并爬的欲要逃离,但没过几步,她的下半身就被被猛地拖了过去,一切都万劫不复。

      舫内原本停止的檀牙板声此刻在继续,成为这场夜狩的温柔背景音。

      ——
      影月初生,熹微月辉映落江面,随流水波摇着,一匹黑鬃烈马于岸畔边上小驻,其正是戯桑。

      它瞩望远天,以及主人纵入画舫的黑色背影。不错,主人来寻拾柒来了。

      不可知的夜,一些渺渺茫茫的黑影泻在画舫与江面之间,犹如洹散的大片墨染,主人的身影似仅作短暂滞留,倏地一晃而消失不见。月下之景,由浅淡臻于浓墨状,由平寂渐及粲烂,戯桑望见,几舟画舫极快遮断主人的背影,它遂百无聊赖地踢踏出一缕马蹄声,目送主人渐远。那些呆立于隔岸的酒客走卒,忽闻见一声长长的啼声,以及远处画舫的檀板之声。

      那檀板之声于沉沉夜色中,在姗姗的风中,久久回荡,它唤湿了所有的不归客的眼瞳。

      当夜猫停驻于那一艘响有檀板之声的画舫之上时,舫内传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人!大人!”拾柒的声音。

      “拾柒,你为何在此。”夜猫见拾柒蹦蹦跳跳的蹿出舫外,眉心微蹙。

      “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帮您擒住了磬山!”

      顺着拾柒的手势,夜猫看见了舫内的大致情况,内中一名双手双脚皆被反绑的女子,她蜷卧于榻上,嘴巴大大撑开,乳燕待哺一般,塞了一只果子。

      夜猫眸色幽邃:“你擒住的?”

      “是啊!大人难道不相信我吗?”拾柒叉着腰道,“这个磬山想把她自己易容成主人您的样子,诱我上钩,我可没上当,趁她不备胁住了他!”

      ——去他姥姥的!夜猫,少听这厮信口雌黄!

      被易容成磬山模样的拾柒,她先是发现夜猫身负箭靫与长弓,暗惊了一秒,接着又干瞪着眼前伪装成她本人的磬山,两只眼珠怒得瞪着发白。

      夜猫望着榻上的“磬山”,面色莞尔。

      “拾柒”晃着夜猫的胳膊:“主人主人,我是不是很厉害?帮你擒住了磬山这个大魔头!您可不可以赏我一点奖励?”

      ——说句话能不能别这么恶心巴拉的?夜猫,你知道的啊,我平时可不会朝你说这种鬼话!

      听着磬山的鸟语,拾柒呼吸一霎地急了起来,面色也跟着涨红了,她拚命抖动着手脚的绳索,四肢剧烈挣扎着。

      夜猫犹似未察觉榻上人的动静,眸色无声地凝视晃他胳膊的那个人,淡淡道:“想要何种奖励?”

      “奖励嘛,我想要这种——”一只藕臂攀上男子的胸膛。

      拾柒起初以为夜猫能够识得她眼色的,讵料,眼前的画面让她竟如被木楔硬生生钉在榻上般,一动也不能动了。

      两具愈发靠近的身体。

      那一双覆上男子颈侧的手。

      那一只踩在男子履上着雪袜的足。

      拾柒不敢呼吸,窘然地望了一瞬,她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颤来了,神色如火烧了一样,伴着每一望,面部筋肉就愈发缠得厉害。不仅如此,她望得口也干渴了。这两个人,该不会要当着她的面······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求评论~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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