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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九杀:仙踪(下) ...

  •   被发现了?!

      拾柒蓦地顿住脚步,左袖中的五根手指捏紧了五根金针,它们是夜猫自子斐院的竹丛之中取来的予她的,以备不时之需。凭一根金针刺上皮肤,就拥有令人醉骨麻神之效,身体没有内功的寻常之人,倘若被针扎上,一连睡上三个时辰不成问题。她等待淮掌事进一步动作,殊不知——

      他把书卷弄着“飒飒飒”响,语气很急:“我上一回把银票就藏这一页了的啊,怎么找不着了?”

      拾柒额间砸下一滴冷汗,她摇了摇首,不再滞留,速速避过一帘一帘簟子,蹿身斜入里屋。甫一入内,视野如裂石一般訇然中开,簟子之后并非里屋,而是一条曲廊,每一个曲节皆悬有两尺长的簟子,簟子上绘了种种山河地形图,一廊下来,几乎每一帘图画的花样都未曾重复过。目下看来,那最外的一帘簟子,纯粹是作遮目之用。拾柒俯下身,见簟子之下阿先的双脚离自己尚不远,她不得不缓行与其保持距离,且借簟子挡着自己的行迹。只是,在藏身之时,她无意之中被簟子上旧竹的气味,激了一个喷嚏!

      拾柒打完之后竭力捂住嘴——阿先似有所察,敏感地转过身:“是谁?淮掌事吗?”但身后并无任何人跟上来的影子,阿先困惑地四处望了望,末了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搴起最后一帘簟子,朝里头喊了一声“师傅,我是阿先”,身影就消失在簟子内了。又一滴汗砸在长廊下,拾柒双脚勾住梁椽,倒着脑袋欲偷觑了一眼阿先,然而视线被簟子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她落了下来,重重吁下一口气,跟了上去。只见内屋之中,置有一张沉色案几,几上的小炉细细喷出烟来,一种的清气引得人焕神涤脾。拾柒吸了一口,原本被日光庶几晒昏了的视线,在一瞬发黑的怔忡中,又仿佛重见光明了一样,双目敞敞亮亮起来,精神似往凉池里洗濯了一遭又游了回来,一切劳顿与绷紧消纷纷消弭了去,只觉整个人放松了许多。只听到阿先在“师傅”的叫唤,这才汇聚了注意力,凝着双目,目光跟着阿先的视线落在一个桌案上。

      这一眼,拾柒往心中大叫了一声:“天啊,这位她辈分上的师叔怎么这样年轻?”要知道,她知道自己确乎有这样一位师叔存在,小时候唯对其一的印象均是出自老种口中,却未能真正一窥其真容。目下见到了,他的真实形象令她微微愕然。

      桌案之后,肃然坐了一个青年男子,披了素布织就的宽大袍子,眉眸狭长入鬓,但眸中似乎没有任何光泽,世间的喧嚣沸嚷,在这双眸中似乎都化为了无声。男子的眸心极其沉静,静得有些可怖,但笑容却是很纯粹的温柔,拾柒的目光就随着这个男子的笑容给剜了去。不过,只见他双手在桌上探寻着什么,格子窗的光线随他动作起伏而起伏跳动。

      “师傅,淮掌事来了。”

      “我知道。阿先,你来一下。”

      阿先闻后,注意到师傅的举动,但什么也没问,仅是上前将散落在地上的几张墨纸拣起,恭敬地放在师傅的桌案上。

      男子修长的手指探着了那几张墨纸,手指在纸上细细摩挲,似在确认什么,随后对着阿先道了声谢,后道:“你们这几张底稿我已审查过,内中资料倒也十之九可用。”阿先的语气兴奋:“真的吗?”但接着男子带笑着说:“可是内中也有十之七八不能用。”

      “为什么十之九可用而又十之七八不能用呢?”阿先有些着急。

      “你们半年多来的街头写景,对恭州郡的地理标志,应有尽有,当中只有些地形结构含糊,需要重新考量或再度临实物订正之外,所欠资料有限,所以十之九可用。只是,现存画稿之中,各纸重叠赘尤,杂乱无章,不仅不存美感,而且全幅搬出只使看图之人眼目混淆,是以,存稿需要大量整理淘汰,归收结束,是谓十之七八可用。”

      “谢师傅开导!” 阿先一面帮男子整理画稿,一面又道:“对了,师傅,您说,淮掌事这回又来,该不会——”

      “淮掌事,”男子微微抬首,“他不是已经来了?”

      “什么?”阿先被这话惊得往后一望。

      男子音色温如夏风,但明晃晃刺痛拾柒的耳朵,她不得不把视线下移,发觉男子那双黯淡的双眸正对着自己。它们静静的与自己的视线相接,仿若无害无澜,却足已勾起人一种莫名的安然。但拾柒依旧警惕地凝视,男子不像是习武之辈,但竟然能感知她的声息所在!直至男子一记清咳,拾柒方才万分尴尬地一笑,心中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生生咽了口干沫,手心不由自主伸出了热汗来,颇感自己的计策与这人相较,拙嫩得犹如一粒微尘。那么,眼前的这个男子,应该就是那个人,不会错了。

      “你——看得见我?”拾柒自悬梁之上落了下来,吓了阿先一跳,他直直挡在男子桌案前,对她满面防备:“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要对师傅做什么!”男子仅对他说道:“阿先,来者便是客,不可对客人无礼。”阿先盯着拾柒:“师傅,这个人他不是淮掌事,他是个梁上······”他说话的声音随着男子在其背上的注视而越来越小,半晌,不做声了,整个人闷闷地让身一旁。

      “我的耳朵看得见。”男子对拾柒道,这是他对她问话的回应。

      拾柒躬下身,朝男子拜了一礼:“拜见念庵师叔。”虽然男子压根儿看不见她行礼的动作。

      “嗯,请问你是?”男子的话音平淡,似乎对拾柒的话是意料之中。但倒是把阿先惊摄了一刹,这个梁上君子是如何知道师傅的字?

      “我是种将军府门下一位习剑子弟,今次特意代将军探望您老。”拾柒道。

      “我小隐于世已逾十载,真难为你家老种挂念。”

      —— “他还真是那位‘字念庵’的罗知筇?误打误撞啊我?”拾柒不自觉咕哝出声。

      “你家老种说我什么?”

      “哦——种将军夸您擅跳马挽枪,嗜考图观史。上自天文地志、礼乐典章、河渠边塞、战阵攻守,下逮阴阳算数,没有一项不精研的!”拾柒斜恻恻地扫了阿先一眼,继续道,“您一生走遍天下,绘制舆图无数,真可谓‘德高昊天,功盖先辈’——并且,您还对徒弟无微不至,就算他们的画稿,有绘错出错之处,您也不打不骂,每次只会说‘画稿十之九可用,十之七八不可用’。”

      阿先讶然地望着拾柒,又转而看向了罗知筇,不自觉出声道:“师傅,他说的真传神!”

      男子仅是微笑,对拾柒的一番言辞不置可否,挥了挥袖,只道:“接着说。”

      知晓卸下了罗知筇的心防,拾柒在屋中缓缓踱着步子,再接再厉道:“种将军还说了,您和他见面有如兄弟重逢一样。”

      罗知筇听到这个名字,灰暗的双目之中,驶过一道微微的光芒。他对拾柒问道:“重逢是一个什么样?”

      “你与种将军重逢恍若隔世,”拾柒将袖中的金针捏得紧紧,“悲喜交集,相对之时,哑口无言。”

      “对,我向着老种,每次听他唱歌,的确没什么话好说。不过,身为他的门下子弟,你还算乖巧伶俐。”罗知筇拂了拂袖,“右边有一个小床,床旁有一张竹凳,你请坐。”继而,侧首向着阿先:“去与淮掌事说,我今日不便见客。另,宋员外所需的岛舆图,请于大后日申时来取。”

      阿先出去后,拾柒斟酌着把金针收起来,事情的发展有点与她设想得不太符合,她没有如罗知筇所言坐至凳上。

      “需要喝茶吗?”男子虽是瞽目,但于屋中行走自如,他自桌案上起身,一路没有任何磕着碰着,顺利行至小塌旁,榻上陈列有茶具诸器物。

      拾柒望着罗知筇捋袖、悬腕,倾盏斟茶,尔后,一只青白茶碗,茶汤滚绿,香气袅袅,摆在床上,正朝着自己的方向。拾柒下意识摇了摇头,忽而想起罗知筇看不见,遂对他道:“谢念庵师叔好意,但我不喝茶。”语讫,她抿了抿嘴。

      罗知筇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细细品啜,姿态容止甚是风雅。

      拾柒沉默了一刻,见他在慢慢地喝一小口茶,似是等待自己开口。她蓦然想起此行目的,忍不住哆嗦,察觉到罗知筇轻微地挑眉,她生怕惹出不快或者事端,马上直言道:“其实,我以前听种将军说过,你曾与张翰林学士张择端在宋廷书画局共事,为今上绘制过燕云十六州的疆域地图而驰名四海。虽然,因为官党之争致使的变故,您弃官隐居至此,但对许多人来说,您仍是宋廷最出类拔萃的画师。”在说出最终目的前,她还是忍不住溜须拍马一番。

      罗知筇啜茶的动作顿住,静默了一瞬,对拾柒道:“你叫什么名字?”

      “今下情况较为特殊,我不便透露真实名姓,所以,念庵师叔称我为‘拾柒’就好。”拾柒自怀中掏出一件卷图,将其递给罗知筇,“现在,我希望师叔能帮我‘看看’一份地图。”

      “好,我帮你看看。”罗知筇无声笑了笑,徐徐放下茶盏,双手接过地图。

      府邸门外,热光普照。

      “真是不好意思啊!”阿先立在棕泥门外,对着淮掌事道。

      淮掌事掏出一把折扇,扇了扇面上的热汗,挥了挥手道:“无碍无碍,你们家罗先生忙着绘图,理应保重身体才是啊。既然宋员外的岛舆图已然着落,那么——”淮掌事从袖中掏出一包银两,塞给了阿先:“一点小心意,推搪便是见外了。”

      好不容易送走缠人的淮掌事,阿先无奈的拎着银两,不知该不该将它们分发给巷中的乞儿们之时,忽见一个拐角处,行过两个蓝衣客,头戴斗笠,腰挂闪闪朴刀,竟还骑着马匹。不一会儿,他们又御马回来,行为煞是鬼祟,两束阴恻恻的目光时不时朝这座府邸扫射而来。

      一见就不像是善类!阿先差点拿不稳银两,定下心后,急急把门阖上。

      里屋。

      “这份地图是‘三道屏风’中的一道。”罗知筇的指腹在摊展开的地图上,细细摩挲。

      “三道屏风?这是个什么东西?”拾柒的懵然完完全全写在面上,眼中扫过一抹惊讶。

      “寻常的‘三道屏风’,是指任何景物均可区分为‘近距离’、‘中距离、‘远距离’,”罗知筇将指腹在一处停住,“明白了吗?”

      “呃,您的意思,是不是就是‘近大远小’的意思?”

      “你这么说,也不能说是错。算了,你就这么理解也行。”

      拾柒闻后,感觉自己的智商被彻底嫌弃了,她不解地问道:“那样的话,三道屏风与地图有什么关系?地图又不是山水画,不至于遵照‘近大远小’的规则啊!”

      “方才的‘三道屏风’仅是一个譬喻。”罗知筇轻笑出声,继而缓缓道,“这份地图与寻常地图不一样,按照屏风构架,它只能算是一道,唯有拼上另外两道,地图全局方才算是完整。故此,这份地图仅是一个局部构件。”

      “难怪我把这厮正着看、反着看都看不出什么劳什子玩意······”拾柒的粗语又有往齿边跑马的趋势,她及时悬崖勒马,“其实我也知道它本身就是一块局部!不过······”

      “不过什么?”罗知筇倾听下文。

      “您是如何知道这份地图只是一个局部的呢?”

      罗知筇回答问题时仍带着笑,是毫无武断的声调:“这是我个人猜测。”他又加着解释,“你看这幅地图,长一尺,宽半尺,正常来看,应是横着拿才对。然而,如果横着拿地图,图像就与寻常图卷上的地标、标注倒置,这不符合一张地图的标绘。我想,你如果再看地图几眼,应该会明白其中计较。”拾柒细细思忖他的话后,明白了些什么,这得归咎于自己的粗心与急躁,没有将地图的地形认真清晰地查看。遵照习惯,地图是横着拿,但这份地图是个局部,故宽比长高,应该竖着拿,并且,竖着拿之后,一些地形位置,拾柒她自个儿慢慢地也能看清楚了。将地图竖着拿,她逐渐明晓了罗知筇为何会说“三道屏风”的譬喻,因为地图左右两边的地形均是断阙而不连贯的,由此,它极可能是一份完整地图之中的中间部分。至于已然存在的“另外两道地图”,不妨说是一种保留说法。

      “我觉得,你应该明白了。”见拾柒静默,罗知筇执起了茶盏,润了一口茶。

      “嗯,我明白了。那么,这张地图会不会有什么玄机之类的?”拾柒多虑症发作,一字一顿道,“比如,这份地图会不会有夹层?夹层里头藏着真正的图纸?或者,图纸上有些地标图案涂了明矾水,沾了水会让真正的地名显形?”

      “这份地图的纸料虽佳,但极薄,亦并不属于上乘,”罗知筇放下茶盏,“我觉得,假令让其沾水,在其字迹显形之前,此份卷纸就恐怕已经不能看了。”

      “啊······”拾柒迥然地挠挠脑袋,“原来是这样。”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一句话可不是什么逐客令,按拾柒听来,似是罗知筇真心之语——呃,让她想想哈,忽然想到了一个!

      “师叔,我最近在调查一宗货船失踪案,就常常去渡口看船,但往来船只众多、各异,有的是客船,有的是货船,这实是让我分不明白。请问,客船与货船该如何区别呢?”

      “客船有些功能与货船一样,它也可作载货之用,只是所载不多,所以吸水不深,可以在多处行走,船身较货船灵敏。”话至此处,罗知筇顿了顿,后道,“货船大部分载货,舱面上也用木板铁钉钉牢,不多设窗户与透风的篷顶。倘若一艘货船业已卸货,它会将近岸的泊船之地腾出来。你可近看它的舵叶,即晓得满载之后,它的吸水处必回比一艘寻常的客船深。它在河道里专行走水之深处。

      “再举个拓展实例,众多从江南来恭州的各色船只,装配不同。海船尖底,凡所有楼台桅杆皆打造得极为坚固。而行运河的平底船,所有桅杆都准备随时拆卸为何?是因便以通过隋桥之梁下瓮洞。除了专门装货的船用杉木造成固定的船篷外,很多内河船只用竹篾。可是客船又分官舱房舱,有的铺上凉篷,屋顶盖瓦,以防夏热冬寒。更有特快飞船,两头铺上划桨平台,划桨手即有十六人至二十人,桨长二十尺。”

      “哇,师叔,您是不是近距离观察过货船与客船,才会知道地如此详细?”

      拾柒话一出,蓦觉自己失态了,她的话涉及了罗知筇的双眼,不知他会不会发怒啊?

      殊不知,罗知筇仅道:“嗯,早些年,曾于开封与张翰林在汴京虹桥下,观察过几艘船只。”

      “哦哦,早些年啊,那我应该还没出生吧?”

      罗知筇不禁莞尔,他道:“等你集全地图,但看不懂全局之后,再来找我吧。”

      拾柒谢辞之前,跨出去的一条腿半途踅了回来,搓着掌:“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敢问师叔,您的双手是如何‘看’地图的?”

      罗知筇微微侧首,双目仿佛可以接收她的视线一般:“商业机密。”

      ——切,是不是每一个深藏不漏的人,到了末尾时刻,嘴巴都特别欠?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求评论~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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