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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杀:证据 ...

  •   子夜时分,月正中天,恭州府中的市井人声,由沸转销,却仍有余波未息之象。
      恒生客栈,一间上房处。
      烛已熄,帘已坠,人未寐。四遭唯一的动响,便是夜风穿过窗扃边沿时,撩动帘幔发出的窸窣之音;唯一的光影,便是屋中一切物具器什,被夜光牵扯而拓印在地间的长影黑迹。那唯一的未寐之人呢?
      于黑暗之中,原本睡熟的黑丫,它的耳朵动了动。
      一阵衣料摩挲之声自身旁响起,它在阴影之下缓缓睁开一只眼睛,先是颤了颤龇须,再是看看声源之处:诶,不正是自家的主人嘛。
      主人身上散发的清淡气息,有些惹它迷糊而眠绻。男子的气质,与四遭深夜的动响与声息,稀释成了一致的谐和与交融。
      但,这么晚了,主人还没睡哦?失眠了么?抑或是有外人来袭?主人一向是处于浅眠状态,稍有些许风吹草动,即会进入随时警戒状态。这是二十多年以来职业习惯养成的自卫后遗症。只是,有些奇怪哦,望着主人的样子,他既不像是要起身御袭的样子,不是御袭,那又是何种因素让他醒觉了呢?会是失眠吗?那也有可能,主人的睡眠质量多半由失眠所致。
      失眠之因,或是箭下亡魂之恐吓,或是心绪罪咎之未宁,或是冗卒事物之攘扰,只是这一回,从主人的面容上看,他的未眠,似并非以上种种缘由所牵系,而是另有他因。
      至于这个它因,究竟是什么呢?
      黑丫与拾柒有个相同之处,即谓擅于“自诩”,就如此刻,它自诩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猫科动物。见主人披上外衣坐起,背部雍然半倚在枕上,黑丫就自丝衾之上扑入他怀中,毛茸茸的脑袋一下又一下蹭着他的手掌心。
      不经意之间,黑丫瞥见主人右手手背处缠了一个小小的绷带,绷带之上束了一个外相不咋地的绑结。不过更惹它惊妙的是,绑结之上,竟书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借着如清渠一般的月光,黑丫终于看清了这上面的字迹,并从这难识的字迹里获知了字迹所代表的内容。然而,当黑丫再想欣赏这个奇观之时,后脑勺忽而被另一只手拎了住,“醒了?自己一边玩去。”主人声音冷清,好像对自己的行为不太高兴诶。
      黑丫在一刹那便晓得了什么,嘿嘿嘿,大概在凡人眼中,任何私有物,大都不愿与它者共享,而更愿独家占有?
      ——“此结属种拾柒所系”。
      喏喏喏,这便是那个绑结上的字迹。看看,姓甚名谁都写了个清楚,唯恐旁人不晓得似的,此则多么让人印象深刻,多么明显的占有啊。黑丫只不过是睡了一趟懒觉而已,拾柒就将咱家主人给占有了?醒醒吧,怎么可能?要追上主人,拾柒小娘子还得要数万年的光阴呢。排除了占有之可能,那会是什么缘故呢?这样明目张胆的鬼画符,主人竟也不排斥诶······
      时间拨回两个时辰之前。
      在夜猫与饕餮纠纷消弭之后,那个行事咋呼的拾影卫方才姗姗赶来。饕餮借住夜猫因之分了心,旋自捉准空档儿走了一出袭击!夜猫原欲回攻的策略,瞬即嬗改为御守。事实证明,道高一丈时,魔亦随之攀高一丈,在夜猫抬掌拆招封架之际,饕餮掌中一道寒光猝然撞入他的视线之中,是一柄白森白森之短剑,短剑的剑间一通焊红之色,格外引人瞩目。
      “夜兄,你分心了哦。”那柄短剑随着饕餮狎昵酣热的一句低喃,欲往夜猫胸前要害处阴毒的一送!
      夜猫匀顺呼吸,身体纹风不动,左手卸掉来者的短剑,右手运劲一推。那饕餮也不是个吃素的,短剑被卸掉,另一手的袖袂之中在同时溜出一物,臂震袖扬,一条滑蛇模样的利器携风带雨似的,照定夜猫运劲一推的右手尖啸扑去!
      饕餮这一阴招制敌先机,也属夜猫反应之快,并未被这利器伤及经脉,仅是······
      夜猫感知到一涌热黏的流体自右手掌心处缓缓冒出,他轻描淡写地收拢手掌,将其负于身后。
      浅淡的血腥气息在两人之中映荡,二人戛然止戈。当饕餮抛掷一些恣肆之辞,扬长而去时,某位愣头愣脑的影卫终于懂得要去履行一个影卫应司之职。
      “大人,你有什么要紧?那个叫什么淘铁的面具男,没伤着你吧?”
      淘铁?亏她音译的出来。不过,随她如何念去吧。
      “有伤。”他原想打掉那一双不老实的手,但不知为何,更换了另一种行止,连平素一贯峻拒的风格也调换了。
      这个影卫的眼睛有些热意,夜猫顿觉心中有一小块极细微的地方塌陷了,塌陷时的动响与痕迹如此之小,甚至可以忽略开去,但无法蔽盖的是,这个地方还是塌陷了。除却那种眼神,她的语气也是,软糯软糯的,他鲜少听过她这种温和乖顺的声音,与寻常习武弄剑时大大咧咧、古灵精怪那会儿的腔调大相迥异。
      “大人,你哪伤着了?”
      她又问。
      “这里。”
      他负在背后的右手伸了出来,左手的食指轻指右手的掌心处,掌心处的一道划伤分外明显,伤口牵动的周遭肌肤腾起一阵热流。
      “大人,这怎么弄的?你疼不疼啊?”
      “还能是谁弄的?”他一副反问的口吻,言辞被身旁匀凉的江风送入她的耳际。
      她顿时了悟,那先是将饕餮恶贯满盈之举咒骂一顿,既然再无措似的考虑处理办法。她这种反应,让他心中觉得莫名的受用,舒服,熨暖。
      “大人······”她像是想碰他的手,但碍于什么,伸出的手于半空之中缩回腰际,后又抬眼望他,问了一个不太相关的问题,“大人,你的‘保持四尺之隔’的规矩可还管用?”
      “特殊时期,特殊政策。”他回应。
      这句话像是对她的一番小小的鼓舞,于是乎——
      她双手小心翼翼捧住他的右手,少女形态的食指与姆指与一位成年男子的手掌,在月光的摩挲之下轻轻的相触了。
      少女的手,应该来说是比较温润细腻,但她的手,显得较为粗糙,不过,很温热。
      她的反应倒是跟他的相反,“嘶,大人,你的手掌的怎么这么冷啊?该不会中毒了吧?那淘铁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趁大人不备,就耍阴招!我下回见着了他,定要扒开他的面具,看看那张人肉皮囊究竟长什么样!”
      他挑重点问题回答,“刚刚那一位,名曰饕餮,蔡京的鹰犬之一。”意即让她知难而退。
      显然,她好像没听进心里去,没有搭理他这句话,反而从身上掏出一堆包扎用品,以及疗伤药膏。物品样目之齐全,用具储备之专业,似是早晚料到他定会负创披伤,是以她随时携带在身、整装待命一样。
      “不说这么多了,”她让他靠着江畔边际的石栏旁坐下,“我来大人包扎伤口吧。”
      他微微眯起的双目洋溢着一个意思:你会包扎?
      显然,他的质疑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看轻了,她在他掌间的动作未停,并用一种反驳的腔调道:“想当初,我还在种将军府,与众多习剑同胞经常一起切磋试术的时候,我经常被那叫我姑姑的——哎,就是与一位名叫种世瞻的少年一起练剑,我和他虽年轮相仿,但真的,真的就像是冤家,每次练剑就像一次死生决斗,虽没到你死我亡这片地步,但你伤我疼这种状况是家常便饭。所以,”吐槽间,她的眉眼不知不觉弯了弯,眸心伸出漾溢出一点荷华般星碎光点,“久而久之,我们就自己学会了给自己处理伤口,不用丫鬟或者大夫。我不觉得这种事,需要外人帮我们做。创伤这种东西天天都会有,我们总不能每受一点伤,就像吆喝一样让周遭的人都晓得。我记得老种就说过一句,蛮像他本人风格——伤创就像亵裤,你总不能天天把亵裤穿在外边,让被外人都看个一清二楚,你得遮起来,保护起来,让这些伤、这些痛、这些无可付诸言语之苦,让它们在未来不可测之某一日,成为一层硬韧甲胄来保护你自己。”
      他静静听着,她这个家伙,一旦不动武的时候,嘴间确实能跑马,脑海中储藏的那些记忆那些人事,假令再是无趣,在她的口中皆能净化为一桩诙谐之事。
      有些人,天生则有自动美化天命、升华境况之潜能。世间之面貌,万物之摹状,在这些人的视角之中,便是与寻常人极度迥然的别样呈现。
      她算是其一。只不过······
      “照你说来,我只是区区一道划伤而已,”他将右手自她双掌之间抽出,“你是小题大做了。”
      “啊?”她经他这一说,脑袋一时半刻有些蒙圈,抬眼战兢地往他神色一瞧,方才发觉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自掌一下嘴巴子,又道,“大人,你别生气,我刚刚那番话仅适用于我以及我那些同胞,根本就没有影涉大人的意思。”
      他压根不吃她这一套。他也没有生气,仅是纯粹觉得这样的逗弄,效果蛮佳。他徐然起身立起,戯桑在数尺开外等着自己,遂道:“不早了,回客栈。”
      语毕,幽步行时,身后人来了这么一句:“夜猫大人,我没有小题大做。”
      他幽步稍缓,江水裕流乎畔下,清滢水波嵌乎船舫之上,一派逸兴遄飞之境。
      “我身为大人的影卫,却没能保护好大人,究本之故,这确实是我的失职。”
      她的声音仍旧轻软,但此时多了一份认罪般的觉悟,“我常自认为我的武功即便算不上上乘,但也可跻身中上乘之列,这是在种府我多次赢得老种夸赏时赢得的自信。但步入江湖久矣,每一回与诸色人等的接触,我这自信便减却一分,日积月累之后,我这自信也就所剩无几了。既然在危难之际我无法确保大人无虞,那我觉得目下唯一会做的能干的,就只有在大人有虞之时,奉上不算太有损颜面的包扎服务了。”
      “概而言之,你是需要我给你自信?”他微微侧身,皓月明辉隔着云层筛落而至,其侧脸轮廓形成了益发立体的剪影。
      扬起包扎至一半的右手,绷带七零八落地缠在掌心处,他好整以暇地望她,又道,“换言之,拾影卫,这就是你的自信?”
      “哼,刚刚是谁说我小题大做来着,现在又来质问我服务不周到,这年头,影卫果真是难做。”
      他佯作听不见某人的碎碎念,轻咳一声,“不是缺乏自信么?现在,就予你这份自信。”
      她见他将那只带着伤创之手,伸向自己时,眼中的怨艾转瞬被诧讶所掩盖,既而思量起了什么,嘟囔了一句:“还真是傲娇啊。”
      等她给他包扎完毕之后,他正欲抽手,她突然止住他,以一种严肃的语气,义正言辞道:“还少了最后一道程序。”
      待她似乎非常敬业的添上了这最后一道程序之后,他抬起掌,便见绷带的绑结之上蓦然多了一行字,字形歪七扭八,同笔走龙蛇一样,庶几难以辨认。
      “此结乃种拾柒所系。”她自己一字一顿念了出来,吐字清晰无比,嗓音清亮,不害不臊的。
      他抿了抿唇,他给予她自信,然而这份自信是有限度与底线的。
      她像是揣测到了他之所想,忙“别动、别动”的挡住他欲拆自己“杰作”的那只左手上的绷带,振振有词道:“夜猫大人,我这是给我的自信留下了白纸黑字的证据,同时,也为了证明这趟任务我并非什么忙也没帮上,恳请大人,对这份证据手下留情!”
      言讫,她眼睛滴溜溜地央求他——往不好的譬喻上说,她像是某种乞食的小动物。
      他撇过目光:“等伤口好了就拆掉。”
      ——
      目下的绵绵长夜中,夜猫追忆起兹事,想起拾柒听见他这出口一句话时,那副苦瓜脸的模样。
      真是傻。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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