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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三辆骥行在离京城已不远的一条村路上收尾相接地缓缓行着。

      其中的一辆骥行内,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女子,身着曳地华服,正是当朝护国大将常藩的夫人,郑佩。她也是出身将门,自嫁作人妇,便除去武装,因丈夫常年镇守边疆,相夫是不成了,便一心一意地教子。常家原是居于蜀地,这一遭是由于圣上念及常将军多年劳苦,特下皇恩,命将郑夫人与其子接来京城居住。

      忽地前路人声嘈杂,骥行不得不停了。郑佩问了:“前方何事?”

      车夫转头回道:“夫人,似乎是这里的百姓听闻夫人与公子要经过此地,便早聚在了这里……”

      郑佩还未待他说完便明白了,从容道:“那便扶我下车。”

      待郑佩的一只绣花翠玉鞋刚刚触到这黄土路,一老汉便佝偻着身子、双手捧着装满了枣子的竹篓过来了:“夫……夫人哪,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虽说什么事情都不明白,却是一提起常将军来,都在心里……心里头感激哪,今年收成好,夫人还请收下吧。”

      郑佩俯下身子,微笑道:“既是将门,忠君爱民乃是本分,百姓的东西是万万收不得的。只是,这样的心意,又叫我怎么好推脱。”说着便抬手拈了一颗枣子,“余下的,老伯还请拿回去吧。我们常家郑家,皆愿使满门忠烈,换得此方太平安乐。”她的话语掷地有声,立刻引得两边民众欢呼。她微微笑着,回到了骥行上。

      骥行继续行进着,稍微有点摇晃。她拿了那个枣子,却并不吃,任凭它摔下去,在地上滚动,却滚来滚去也只能被隔在骥行之内。她黯然垂眸,想着心事。原来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她究竟是舍不得满门忠烈的,她与丈夫若必定逝于北疆以显丹心,至少……至少他们的这两个儿子,还是平庸无为地过一辈子吧!

      本来这辆骥行内只她一人,这时却见枣子滚到一个人的靴边,停下了。这人垂下手臂,将枣子一下捞进手里,也不擦一擦,毫不顾忌地就放进嘴里吃了起来。他名叫唐桓,面上是毫不显张扬的长相,外形干净又规矩,一双眼睛令人不忘,双目澄澈若未曾沾染污浊的湖水,看起来丝毫没有强硬作风,实在不太称他南唐门副门主的身份。他身材偏单薄,腰部尤细,双腿长直,几乎能叫姑娘家都要侧首偷瞧。然此人瘦而不弱,且身穿藏蓝银纹的南唐门武服,更显一身力量。

      而他年纪尚轻,虽说生来聪慧过人,但总体来观,担任副门主一职确实略有牵强,更何况本门门主向来瞧他不顺眼。奈何他逞着天生得来的好头脑就能胜人八分,并且身为长老爱徒,有了长老的话,硬生生得了这个位子。

      郑佩知道他向来神出鬼没,这样突然出现也并不惊奇,头也不抬,啜了一口茶,才道:“我叫你前来,辛苦了吧?”

      “哪里辛苦,正好顺路嘛。我过了京城,还要再往北走一会儿,到千山城去。”

      “千山城?那不是北唐门所在么?”她漫不经心一问。

      “是啊,难得走一趟亲戚。”唐桓明显不想在自家门派的话题上多作停留,“夫人此番找我,是为何事?”

      她这才抬眼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由于我们家的缘故,你同军队做的军火生意,使南唐门获利多少,你心里是最清楚的吧。”

      “自然。”他一笑,“往后的生意,还是要多多仰仗郑夫人和常将军了。”

      “往后暂且不提。我今日请你帮我做一事,还望你能痛快点答应。”

      一听这话,唐桓坐直了身子:“您有话就说,别管是什么,我都在这儿先答应着。”

      她却垂眸不语了。饮完了一盏茶,才说:“我要我的那两个儿子,常思疆和常念疆,改名换姓,从此以后,大儿唐子成,小儿唐子言,还要拜托你们南唐门多多照拂了。”

      唐桓只愣一下,接着念到这几年确实因此获利不少,且常郑二氏为国效力实在可敬,这忙不可不帮,就答应道:“好,那我便只待夫人一句话,就把二位公子接到南唐门去。”除此之外,虽心中有疑,却也并不多问了。

      郑佩笑道:“那就有劳公子了。公子先去千山城忙吧,待忙完了再来京城走一趟,差不多也就到了接子成和子言走的时候了。”

      “那在下便告辞。”唐桓站起身来,从驶着的骥行上纵身跃下了。

      今日的京城长街与平时一样热闹,与平常不同的是,常家的大公子常思疆刚在新家安顿好了,就向京城的人们展示了个新奇玩意儿。

      只见一个一人高的铁笼,里面关着的竟然是个人,并且年纪似乎很轻。只是这人又非比寻常,见他一身皮毛长衣,不论是裁剪还是缝制都十分粗糙,似乎就是直接披了野兽皮毛。他颈上又戴着一串狼牙项链,用粗麻绳串起来,一头长发在脑后束成个马尾,其中又用蓝绳红绳细细地编了数条麻花。他面染风沙,目带凛冽,紧抿着嘴,不曾说过一句话,有人过来,就拿眼睛凉飕飕地剜过去,叫人不寒而栗。他的身边还盘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狗,虽是大型犬,因此时年幼,长得小,尚显不出凶来。他不理笼外人的时候,就把那只狗拉到怀里来抚摸一会儿。这就是常思疆去北疆探望父亲时得到的。

      许多人围过来瞧个新鲜,常思疆就站在笼边解释着:“我把他从北疆带回来,已有半个月了,他既不会写字,也不会说话。我在北疆发现他时,嚎得跟狼一模一样!正在那里同一群野狗撕食一具马尸!”常思疆和常念疆是同胎所生,二人面貌身材几乎一模一样,但性情却大不相同。常念疆觉得哥哥将人如此展览实在残忍,劝说无果后也不忍再看,早回新落的常府内同郑夫人歇息去了。

      围观的人听了常思疆的话,无不啧啧有声,更觉笼中人的可怖。在这一干看客中,却有个有心人,正是初到京城的刘少义。

      刘少义同秦漪漪围着看了会儿热闹,一听到“北疆”,他便留了心,心中暗想:北疆?那不是青枭的出生地么?

      传闻百年之前,云中派创始人王云遇一青莲长袍的神人托梦,他醒来后,便创下涉江榜,并写下此言:百年日陨,榜首须出,天下听命。他又制一玉牌,上刻“天下第一”,悬于云中派内的崖壁上。果然,百年之后的一天,昼昏如夜,人们说那是因为天上的太阳落入了人间。就在那一日,一个孩子生在了北疆,正是被天意选中的孩子。而其父母并无人知晓,只是传出消息来,此人名曰“青枭”。

      而按年岁来算,这青枭应该有十三岁了。不涉江湖的人或许不曾听闻这个传言,而刘少义武门出身,自然对这等事很是在意,不禁又细细看了几眼。

      正待此时,常思疆想了个自认更有趣儿的招数,这就命人牵出一条巨獒来,要看人兽相斗。随着一条满脸凶狠,体型庞大的巨獒被牵出,围观的人们要有的面带俱色,指指点点,有的全然是兴奋之色,而不管怎样的人,却都是更不肯走了。

      独笼中的少年不为所动,因为这时那只小黑狗急切地呜呜叫起来,他正忙着低头与小狗儿交流着,同样也从喉咙中发出低吠,似乎全然注意不到笼外的危险。很快,那小狗像得到了他的应允似的,不再叫了,甩甩尾巴,倏地从铁笼的缝隙中窜出去了,不知到了哪里。

      而这时,红玉和绿珠两个姑娘正急急忙忙地往杨府赶去。她们是杨府的侍女,今早本外出买菜,恰好瞧见这么一出,本来也觉得有趣儿,不禁驻足一会儿,现下却眼看着那常家公子要放獒伤人,这才大觉不妥,心里为那孩子担忧,然自己无力阻止,便想到了杨小姐。

      杨府内,唐容与像往常一样在后厨洗着碗筷,那水本是很凉的,冲到他的手上,一开始觉得刺骨,后来双手也麻木了,觉不到痛了。他做得很麻利,忽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扯他的衣服下摆。他低头一瞧,惊喜出声:“啊呦,哪里来的小狗啊!”

      他甩甩手,又按在衣服上蹭一蹭,半蹲下身子,笑着张开双手:“来吧!”

      那小黑狗一下就跃到他怀里去了,又用前爪攀着他的肩膀,使劲嗅闻他左耳上佩戴的耳骨夹。

      而唐容与高兴得不得了,抱着它又摸又亲了好一会儿,有旁的下人进来,他就忍不住去跟人家说:“我的小白回来啦,这是我的小白!”

      而对方往往向他怀里的小黑狗身上一瞧,再极其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是小白啊?”

      “不不不!”唐容与想起了什么,又改口道,“现在这是杨小白!”

      于是对方就摇摇头,当他是个傻子,做自己的活儿去了。

      唐容与把杨小白放在脚边,直起身子来,重新把手放到冷水里头。他手里洗着碗筷,发出哗啦哗啦的木筷碰撞声,一边就吸着鼻子,不知什么时候眼睛红了。他实在看不清了,就一抬胳膊擦下眼睛,还时不时地低头对杨小白说话:“你吃过东西了没有啊?我不在的这些天,有没有人照顾你啊?”

      他洗完了,仍把杨小白抱起来絮絮叨叨地:“你现在就这么一点点啊,以后还会长大些吗?”若是杨小白会说话,这时候一定满脸不屑地说:“我再长几年,站起来可比你高。”

      忽然杨小白又在他手里挣扎起来,似乎是很想下去。唐容与便放下它:“怎么啦?”它刚一沾地,就一口咬住唐容与的衣角,低低吠着把他往外拉。唐容与立刻明白过来,说一句:“我跟你走!”杨小白就松了口,快快地跑了出去,唐容与紧紧跟在后面。他随着杨小白跑到杨府大院内,待看到眼前景象时,不禁停住了。

      映入他眼瞳的,是杨小姐牵着一个未曾谋面的生人,红玉绿珠随在两边。那个未知其名的少年,一身叫他陌生的装束,一抬眼,就是蛮荒之地,是密林与河流。这少年如小兽一般,机警地打量着四周,看谁都带了一股天然的敌意,似乎随时准备着隐入丛林深处,或是扑身撕咬。但他这时候被杨君梅牵着,显然仅短短的时间就对她极为信赖了。

      杨小白一见他,立刻欢叫一声,摇着尾巴,转身又咬住唐容与的衣角,就往他那边靠过去。唐容与被它拉得不得不继续向前,待近了一些,杨小白“汪”地一声,扑进那个少年怀里了。那少年熟络地一把抱过它,就直直地看向唐容与,虽没有什么敌意,但这样不知回避地盯着人的看法,还是叫唐容与很不自在。

      红玉绿珠见状,立即七嘴八舌地解释经过,最后的意思就是,这少年被杨小姐救下,带到杨府来了。小姐还给他取了名字,就叫“薛岁”,取削去以往年岁、重新开始之意。

      杨君梅见这两个少年年纪相仿,且似乎很有点缘分,就携着薛岁到唐容与跟前,道:“这孩子也不知家在何处,我就将他带到府里来了,这以后,你们两个可要好好相处呀。”

      唐容与看一看他,见杨小白与他甚是亲切,就问道:“这狗原是你的么?”薛岁却是不理不睬,仍只拿眼睛看着他。一旁的红玉就说:“他好像不会咱们的话,但似乎能跟动物说话呢。”

      唐容与歪一歪头,“嗯”了一声,对着薛岁就说:“嗷呜——”一边还把双手抬起来,五指微曲,作爪子状。此举倒将杨君梅和两个侍女都逗笑了。

      薛岁显然更不懂这样的话,还只看着他,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哑着嗓子道:“我会说话的。”

      唐容与吃惊道:“你会说呀,那就好办了。” 他也放下防备,靠过去说:“那以后咱们就一块儿吧。我当年也是这样被杨姐姐捡回来的。”他又凑过去摸薛岁怀里的狗:“咱们一块儿养它成不成啊?名儿都起好了,就叫杨小白,行吧?”

      杨君梅本来因为那声“嗷呜”就在笑着,这下笑得更厉害了:“怎么,随我姓啊,挺好的,就叫杨小白吧。”她又将薛岁轻推过去:“来,容与,先带他去洗一洗,换身衣服。”

      那两个少年还稍显拘谨,杨小白倒是不认生,一直在二人脚边盘着走,绕来绕去的。唐容与听到他亦是不知家在何处,且身边也无亲无故,不禁生出亲切感,脚步一移,自己靠得近了些。薛岁也不避开,侧脸看一眼,伸手就去抚他的耳朵。

      唐容与没反应过来,过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是耳骨夹吸引了他的注意。唐容与就把耳朵偏过去,好叫他看得更清楚些:“这个呀,是我从小就戴着的。”

      薛岁道:“我认得,这是风纹银。”

      “什么?风纹银,那是何物?”

      “是北疆的东西。”除此之外,任凭唐容与再怎样纠缠着问,薛岁再不说一句话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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