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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相思相见知何日,陌上花开复几时。有情不若未相识,误我年岁苦相思。慕郎却遇滔滔水,慕郎却隔重重山。郎君你知如何摘得天边月,不知我慕郎寻寻又觅觅……”一个年轻男子踏上层层山阶,嘴中一遍遍地唱着当年的一曲慕郎调。

      “……分明平生泣无穷,怎于此处不下泪……”

      他容貌平常,惟一双羽玉眉为这眉眼添了几分温柔,再与周身的薄凉之感映衬,更显悲苦了。他终于站在了北唐门外的那片竹林前,眼睫颤颤,心中默念道,唐归南,我回来了,唐衡雁从十七岁回来了,他回来亲眼看一看你娶妻生子的美满模样了。

      而此时,北唐门内的一间屋子里——

      “青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仍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一面巨大的落地玉鉴上清晰地映着这个正在曼妙歌舞的女孩子。只见她一身翠绿色齐胸百褶襦裙,外拢轻柔罗衣,头挽双平髻,髻上簪着淡粉的应季春花,面无粉黛自生娇俏状,身不覆羽自有轻盈风。这小姑娘名叫齐柳筤,今年尚不满十岁,是现下北唐门门主唐归南的小女儿。房内的雕花木床上坐着一白衣妇人,正轻轻为她打着拍子,这便是她的母亲了。

      这白衣妇人乃是唐归南当年从唐门外头带回来的女子。她有一艺名“清欢”,此名曾称艳一方,人们自她嫁来后便尊她一声“清欢夫人”。而屡变星霜间,任他们怎样的物是人非,这当年惊鸿一面的女子仍是花容鸟音、冰骨兰心的一个人,只是多了家庭安稳的母亲特有的平和。听说她本姓齐,因她自己不冠在名前,他人也极少知晓。而齐柳筤便是随了她的姓。

      一段终了,齐柳筤跳啊跳地过来,清欢抬头笑看着她欲言又止地扭捏了半晌,才听见她犹犹豫豫道:“娘,他们都说,今天要来一个客人……”

      “是啊,你爹不是早就说过了么?况且不要说他是什么客,他生于此长于此,前些年远游一番,现在啊,不过是回家了而已。”

      齐柳筤又磨蹭一会儿,说:“因为那个人要来,姑姑这些天脾气更不好了。爹还让我,让我告诉娘,要是姑姑对那人不好,娘就帮着他点。”她又快快地道:“反正我是不很喜欢他,就是因为他,他们动不动地就要大修这个,重装那个,闹腾死了。我们宜和楼里还专门收拾了间屋子给他,我才不想跟他住在一处呢。”

      清欢知道她一向抵触生人,就道:“柳儿不曾认得他,才会觉得厌烦。那是北唐门的弟子,是你爹的故人,漂泊许久,迟迟归来,一定有许多人想念着。柳儿一时与他不熟就罢了,一会儿见了若明摆着厌弃,岂不叫归家之人寒心么?”

      话音未落,只听“哐”的一声,房门被撞开,就见一个姑娘箭一般闪进来,约莫十三四岁,身穿墨黑收腰武服,上饰竹叶状金纹,面容虽不似齐柳筤那般灵动娇俏,却是秀气非常,像极了少时清欢,又因自幼习武,更添了一股飒爽英气。

      清欢忙出言唤她:“沐儿怎这样风风火火的。”

      唐沐筤在这一方屋子里焦躁地转了几圈,耳听得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慌忙大叫道:“帮我帮我!”这就打开窗子一跃而下。

      齐柳筤见姐姐这副样子,知道是唐归南来了,一转身就往门外迎去:“爹——”

      唐归南对自己的小女儿生来体弱一事一直心存愧疚,便向来对其甚是娇惯。他本来面带怒气,这时候看见齐柳筤,也是蹲下身子来笑道:“哎呦,柳儿今天这身漂亮。”接着就柔声问:“看见你姐姐了么?”

      齐柳筤怎么能把姐姐供出来,可她也不会撒谎,正支支吾吾,就见清欢盈盈走来:“怎么回事?又把沐儿撵得满唐门里跑!”

      清欢一提,他这怒气又上来了。唐归南本就面庞俊毅,目燃星辰,此时更显凛凛之威:“那孩子倒是好大的胆子,跟我说什么今天太累了不想练武,说急了还撒腿就跑,我倒要看看她能跑哪儿去!”

      “这有什么了。”清欢一笑,不减当年妩媚,“正是爱玩儿的年纪呢。况今日故人归来,你也真的有心陪她练武么?”

      她轻轻拍一下齐柳筤的肩膀:“柳儿,跟你姑姑一块儿到闻世楼取东西去,早跟你宸谣哥哥说好了的。”闻世楼是唐门内专管财务和物资进出的地方,这唐宸谣正是当下的主管。

      差走了柳儿,清欢见唐归南面色略显疲态,便靠上前去:“夫君还在忧心么?也是,最近的事情是多了一些,难免夫君劳苦。不过夫君尽到故人之义与门主之责就好,唐衡雁公子回来,有妾身应付着旁人的不当之言,至于南唐门来访,不是也有副门主他们帮衬么?”她一面说着,一面用一只手轻抚自己腹部,心想,看来有孕一事还是过了这阵子再说,免得他再多操些心。

      那一边,唐沐筤沿着偏径一路跑到围墙边。墙外面,再穿过那一片竹林,可就不属于北唐门之地了。她抚着厚重的墙体,心想,不然出去玩玩儿?由于南唐门门主即将来访,而南北唐门之间关系向来微妙,唐归南恐南唐门来者多有诡计,这些天立了新门规,近来一个月都不许门生随意外出,她早就憋得慌了。未再多做迟疑,她轻巧几下便翻了出去。

      她抬头望一望这“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天,有太阳正正地挂在那儿,却也有一片乌蒙蒙的,将雨不雨。唐沐筤荡来荡去,荡到那片竹林前面时,倏地停住了。那片竹林中的竹子,根根如同碧玉,色泽翠绿,挺拔修长。竹林之中遍布机关,为的是防外敌,只唐门内的人才可穿梭其间而能毫发无伤。

      而唐沐筤此时清清楚楚地看见,有一个人影就在翠竹间行进,她不得不留心观望。待到近一些,她看见那人穿着的北唐门门服,先松一口气,还未待心沉下来,又陡然警觉。北唐门门服,男衣黑底银竹纹,女衣黑底金竹纹,那人穿着的是本门派男式武服不假。

      可是她从未见过此人!

      看来,这就是长辈们近日念叨不休的唐衡雁了?

      她毕竟年纪轻,这几日又总听姑姑说他的不好,不禁有些慌。但门主之女怎可露怯?想到这里,她挺直了腰板走过去,可真正走到他跟前,又是一阵心慌:怎么、怎么这人本该与父亲同辈,却有一张如此年轻的脸?

      反倒是对方从容自若,像是个早就认识她的寻常长辈,甚是怜爱地伸手抚她的头发:“你就是他的女儿么?长得真是像。不过,还是像你娘多一些吧。”语气平常,既无惊喜也无悲痛。他又问:“你叫什么?”

      她不明不白地没拿到半分主动权,乖乖回道:“在下唐沐筤。”

      “慕……慕郎?”他晃一晃神,接着伸出手掌来,“这两个字,怎么写?”

      唐沐筤依言在他手掌上写下,他若有所思地看一会儿手心,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又说:“走吧,带我进去,好不好?我早发了消息,他们应该也都知道的。”

      唐衡雁目不斜视,径直向门主所居之处宜和楼走去,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物。有门生注意到他,也只在旁边看着,或惊或奇。这惊的是长辈们,虽早知唐衡雁要归来,大家却都是当年亲耳听到他死讯的人,如今又见了活生生的他,不能不惊。而与唐沐筤同辈的那些弟子们,先还只道是位故人,现在却见长辈个个这副模样,自然奇怪,也不好上前。只唐沐筤疑疑虑虑地还跟在他身侧,还不知该欢迎呢还是直接拿下,一边就在心里叫苦:这些叔父姨娘的,倒是出来个人告诉我怎么办啊,实在不行,就不能去找她爹来吗?

      他走到一处,见左边是“彩音堂”,右边是“栖雁堂”,停下来看,看得久了就笑,又转头对唐沐筤说:“这一边叫彩音堂,一边叫栖雁堂,实在不太相称。”

      唐沐筤想一想,说:“以前的名儿挺相称的。听他们说,那栖雁堂本叫锦画堂,可后来叫我爹给改了,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儿了。”说罢她就瞧见姑姑正往这边赶呢,总算有人来救她了,忙大喊一声:“姑姑!”

      这姑姑就是唐归南的孪生姐姐唐从北,柔美尚缺,刚硬尽显。唐沐筤平日里嫌她脾性太烈,管事太多,今天这一遭,平日的缺点都成了优点,她可正盼着来个这样的人呢。

      果然,唐从北一到,就一下把唐沐筤扒拉到后面,说话又快又硬:“好啊,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就乖乖待好了,别再平白地讨人恶心!”

      这边清欢也到了,她记得归南的嘱托,又见此人面善,深施一礼,出言道:“公子归来,实是可贺。门主已等待许久了,还请随妾身来吧。”

      他叫过了“姐姐”,见过了“夫人”,这才恍惚道:“是么?那等了多久呢?”

      唐从北抢过话来:“我可告诉你,当年归南以为你死了,他是真心真意地为你难过了,你不要还自以为他欠你什么!”

      清欢用左手掩了右手无名指上的一只素戒——白银的颜色,上面绕着细细的花纹,是她说自己不喜欢镶饰,唐归南在新婚那日亲手打造了来赠她的。她眼中含笑,道:“自然是说不得谁欠与谁。且想那月亮,本是圆满的,可地上的人见了,就常常是缺一块的。由此观之,人间本就不是能求得太多圆满的地方。只是门主确实抱憾多年,今日您既然回来了,也是了却了门主的一桩憾事。妾身与您是无法相比的,妾身本是唐门外的人,大家能助我安居于此,感激之情从不敢离心。而您自来就是北唐门的人,这里的处处都是家人了,家人之间说话,难免就要急了点儿、冲了点儿。”

      唐衡雁苦笑着摇一摇头:“我自己知道,这里有许多人不想见我呢。门主怕也是吧。夫人,您先代门主收下这个,我自己先去宜和楼里安顿着,门主不在,也不必特意唤他了。”说着交给她一卷画,这就自己离去了。

      清欢把画展开,见那纸边已泛黄了,上面赫然是一面目俊朗,神情桀骜、似是无拘无束的少年。她认出来这是唐归南,也不多说什么,好好收起来了。

      大家在这宜和楼里共处了几日,倒也相安无事,很快就和平常一样了,只不过多了一个人罢了。本来这宜和楼里,除门主及其妻女、姐姐外,另有副门主唐景行和医师唐其琛,这二人同是唐归南信任的下属,当年也与唐衡雁交情颇深。

      于是除了沐柳二人,其余的这些人便常常忆昔聊今,且个个话里有话,只唐从北还直些。明摆着的是厌弃嫌恶,任谁都看得明白。而旁人的话语神态中,不论是真关怀,还是暗试探,总藏了点儿别的。但这其中的刀光剑影,唐沐筤还看不明白,也无心在意。

      她知道她爹现在破事儿不少,年轻的时候更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不知作下多少祸因了,既然果本有因,她向来是不会深究她爹的事情的,不然早就操心死了。她该干嘛干嘛,每天必不可少的一件事便是满唐门里跑着躲她爹,当然,几乎每次都是叫唐归南逮住了拖回武场去练功。

      这一天她照常狂奔,只是这次下定了决心要逃过练武,一路上也不知绕弯,见到挡路的,不管是石头还是矮屋,都是直接翻施个轻功翻过去,生怕稍一慢下来就要被拖回武场累断腿,况且这种上窜下跳式跑法也蛮有趣。不知不觉间,她已入了一片僻静之地,这是唐门里头专门辟出来供人静心养性的,称为“悠居”。此处放眼皆是翠林细流,入耳是鸟音清扬,其间点缀着座座粉墙黛瓦,里面大都放置着书卷、琴筝之类。

      唐沐筤仍不肯放松,但又见迟迟没有人追上来,怕是甩掉了吧,就一边加快了步子,一边回头张望,却不想就这样一下子与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唐沐筤凝眸看去,见那人身形颀长挺拔,因面容白皙瘦削而略显冷清。他今日本独自在悠居中先是研墨习字,后来练剑时不禁觉得热了,便除去了外面的武服,只着一身轻薄白衣。如今站在这里,自有一番寒山瘦水之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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