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不修》长羽

4、夜袭

　　当晚楚希睡得并不安稳。
　　幽暗夜色中，唯有门扇上方透气的小窗映入一道窄窄霜色，将满室家具器物投下的黑影衬托得更加浓重。悬挂在半空中的几片鲛人鳞发出冰冷的微光，仿佛深秋暗淡的萤火。
　　虽然已是穿越的第三天，生物钟依然雷打不动地保持了晚睡晚起的惯性。然而玩手机消磨时间是不可能的，手机本身电量只剩一点点，充电宝也不过能用两次左右，若非必要，楚希决计不舍得开机。
　　唯一能开展的夜间活动，便只剩下躺平睡觉。

　　枕头下的手表秒针发出单调的转动声，楚希慢慢酝酿出了睡意。
　　半睡半醒间，忽然传来类似门扇开合的细微动静，可侧耳细听，又是一片静谧，那点声响仿佛是睡迷糊了的错觉。
　　于是楚希没有理会，安心向梦乡里沉溺，直到脸上有一丝温热的吐息拂过。
　　原本放松的身体瞬间僵直，寒毛刷刷竖起，楚希飞速重启怠速运转的大脑：床头有人！
　　然而忘忧峰外有禁制，山上除她以外只有一个人能自由行动，所以，此刻站在她床头的这个人是郑隐？
　　但这可是修仙世界，万一对方……不是人呢？
　　“神灵不正为邪，人魂不散为鬼，人心异端为魔，死物生出灵智为精怪，活物化出人形则为妖。”
　　掌门老大爷的话犹有余音，此刻蹲在她枕畔的，妖魔鬼怪人神，一切皆有可能。

　　“睡得好死，”未脱稚气的少年嗓音响起，“果然夜深了再来是对的。”
　　楚希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感激自己顽固的生物钟。
　　“好香，是肉香！”
　　另一个口齿不清的稚嫩童音欢呼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楚希的睡衣。
　　头天入住就遭遇食人魔夜袭，她就知道关于郑隐的那句话会是个迎风招展的flag！
　　“可这个箱子好奇怪。”
　　“是羊肉？好像还有猪肉和牛肉？”
　　嗯？楚希想起了床头爸妈塞给自己的一大箱储备粮，原来是被那些吃食招过来的。可箱子的密封性很好，这些小家伙是怎么循着味道找上门的？
　　“打不开，可以啃吗？”
　　“不行，元姨会生气的。”
　　“可是好好闻——”
　　“阿兄我好饿。”
　　“稍微划个口子应该没问题吧？”
　　“不怕峰主责罚你就试试！”
　　叽叽喳喳的各色童音越来越吵，楚希越听越无语：这是哪里窜出来的一群未成年？
　　还有，什么叫山上只有峰主一个人？只有一个成年人还差不多。

　　作为外来人口，楚希决定将车厘子和干果作为哄这些小邻居们的见面礼。随后，她一边琢磨怎么开口不会吓到小朋友一边睁开双眼，正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冰蓝色眼珠。
　　片刻屏息后，惊恐的童音吼破了嗓子：“她醒了，快跑！”
　　出声示警的同时，一蓬蜜瓜大小的炸毛团子从她枕边跃下，慌不择路地穿过珠帘向外冲去，紧跟其后的是一大群体型不一的黑影，或跑或跳或爬或滚，乱哄哄地一拥而出，有一只飞在半空的还被拍开的珠串甩了一下，差点栽下地。
　　几乎是眨眼功夫，房间恢复了寂静，之前看到的、听到的仿佛都是梦境或者幻觉。
　　楚希足足愣了两分钟才机械地拧开灯，坐起身，看向地面。原本干净的木板上果然残留着一片凌乱的浅淡爪印，竹叶形、月牙形、梅花形、S形看着还挺齐全。
　　原来是一群具备汉语口语能力的雪地里的小画家。

　　毕竟是修仙世界，动物会说人话一点儿也不奇怪。
　　做足了自我催眠后，楚希执灯起身，探查团子们的来路。
　　门窗自里朝外关得很严实，那扇用于飞行起降的门已经被白芍一道符封上了，唯一的可能只剩背后就是山体、起初被她当做装饰的第三扇门。
　　门板上不见门栓只有门环，楚希持灯站了许久，为了安稳度过这一夜，最终心一横决定把门拉开——门后是整面布满青苔的石壁，没有一丝孔隙。
　　事情开始变得奇怪，难道黑影们都会穿墙术？
　　左右没有头绪，楚希中止了思考，转身放下灯，扛来几案挡在门前，拖来行李箱摞上几案，并在最上面靠边放了一只茶杯。如果门被用力推开，杯子必然落地发出声响。
　　做完这一切，楚希打着呵欠躺回了床上。连穿越和玄幻世界都已经接受了，她抱着一种微妙的破罐子破摔的心情，选择回笼睡觉。
　　竹屋重归静谧，随着夜色渐深，穿过小窗的清冷月光逐渐偏移，最终落在了几片垂挂的鲛人鳞上，原本暗淡的辉光瞬间亮了亮，幽蓝的水波幻影倏地闪过整个房间。

　　露台外的景色一如既往地单调。即便高悬在夜空中的是代表团圆的满月，如霜清辉映在毫无生机的无边荒野上，依然令人感到孤寂。
　　此时此地，会生出这般感触的大概只有她一个。
　　夜风送来有人靠近的讯息，衣袂间雅致的香气因来人的闯入乱了浮沉的节奏。
　　她并无被打扰的不快，而是回头浅笑，心底由衷地感到喜悦，方才的孤寂一扫而空：“师兄也睡不着么？”
　　冰冷的声音响起：“唤我尊主，不然就别开口了。”
　　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尊主也睡不着？”
　　高大的身影向前几步，扶着雕栏望向远方：“至阴之日易生事端。”
　　“尊主辛苦了。”自对方出现，她的目光就再没移开过，口吻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怜惜。
　　沐浴在月光之下良久，对方仿佛随意道：“仙魔殊途，你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善果，回去吧。”

　　以对方如今的身份，这口吻几乎称得上是善意的劝告了，可她心意已决，听后只柔声回应：“尊主想岔了，万古长空，如何容不下一段风月？”
　　对方顿了顿，毫不客气地讥讽道：“堂堂归元宗的女弟子竟然大喇喇和男子谈论风月情事，和不知廉耻的魔族又有何区别？”
　　她敛去笑容，语调依旧柔和：“我虽思慕师兄，愿在此终老，但言行举止始终发乎情、止乎礼，自认坦荡磊落，没什么可惭愧的。师兄如此非议我，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恃宠而骄？”
　　对方难得气弱，语塞半晌方冷笑道：“好个‘在此终老’！那你立下心魔誓，若离开万仞城便魂飞魄散。”
　　“好。”她不假思索地抬手按在胸口，逼出一滴心头血，“若我离开万仞城一步便魂飞魄散，生生世世不得转世轮回。”
　　誓言之狠毒、态度之果决令对方倏然变色：“你！”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将烙上心魔誓的血滴引入眉心，向对方靠近了一步，两脚间的铁镣顿时哗哗作响，是她被囚在此的证明。
　　对方抱臂审视她片刻，转身大步离去，遥遥丢下一句：“既已立了心魔誓，便无需脚镣了。”
　　话音落下，她双脚一轻，禁锢了她数载的镣铐消失无踪。眉心残留着一丝热度，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露台以外，夜空亘古不变，荒野亘古不变。万古长空，留下一抹不再孤寂的银辉。

　　清晨到来，楚希被一阵悠远的撞钟声惊醒，她捏着眉心醒了醒神，而后一跃而起冲到第三扇门前，发现茶杯纹丝未动，安心之余意外地略感失落。
　　取出化妆包用缸里的冷水洗漱完毕，楚希正要收拾行李箱里的东西，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门外候着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和善妇人，面容不过四十有余，琥珀色的美目温润有神，满头青丝已成白发，在脑后盘做一个简单的圆髻，见了她便客气地笑道：“你便是昨日领了差事的凡人小姑娘？”
　　楚希不知对方身份年龄，点头应是。
　　对方抬脚便往屋里走：“我是这里的管事元娘，得先看看你能否胜任才行——”
　　面试说明戛然而止，对方止步在第三扇门前，盯着堵门的几案迟疑道：“这是……该不会……你昨晚已见过它们了？”
　　楚希神奇地瞬间理解了这个“它们”的指代，再度点头应是。元娘看她的眼神顿时变了，平白多出几分惊喜，挥袖挪开门障率先走了进去：“楚姑娘随我来。”
　　“小心！”楚希忍不住低呼，不敢相信对方竟然连门后那么大一块石壁都没有看到，更不敢相信两个字过后，元娘整个人都没入石壁消失无踪，连一片裙角都没留下。

　　崂山穿墙术？
　　楚希试探地向前，伸手轻抚眼前纹理分明的巨石，预想中冰冷坚实的触感没有传来，空气中似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不敢置信地再往前一步，半截手臂探入了石壁，依旧没碰到任何阻碍。
　　不是固体，也不是液体，只是……投影？
　　她震惊之余尚在思索合理的解释，冷不防伸长的手臂被人一拉，整个人都扑进了巨石里面。

　　视野顷刻间一暗，待双眼恢复视物后，楚希发现自己置身于山腹里一条幽暗的洞穴中，两步开外，立着白衣白发的端丽身影。
　　“请问这里是——”
　　“这边。”
　　前后都是黑漆漆的通道，来时的门消失无踪。元娘没有解释的意思，直接朝一个方向举步前行，楚希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满心后悔没把莲花灯当手电筒拎着。
　　通道两侧的石壁上分散着一簇簇幽幽绿光，细看能分辨出发光的是一片片毛茸茸的苔藓，给通道提供了聊胜于无的照明。
　　扶着一侧石壁踉踉跄跄追了十来分钟后，前方明显有光线照进来，元娘的剪影由模糊变得清晰。楚希快走几步，隐约听得外面有水声哗哗作响。

　　终于走到出口，外面天光大亮，楚希忍不住合眼片刻再睁开，而后低呼出声：谁能想到石壁后的山腹内会有这般景致！
　　面前是类似火山口的一大片圆形凹地，头顶晴空云絮一览无遗。一线瀑布沿着陡峭石壁倾泻而下，水花飞溅犹如流珠碎玉，自然积成一汪碧色深潭。深潭四周奇花遍植，绿草如茵。日光斜斜投进凹地，形成一道清晰的明暗交界线，日光之下花木繁盛，潭水清澈见底，日光以外草木幽深，潭水深不可测，同样的景色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情。
　　凹地里面高大的树木不多，其中一棵最为醒目，树干挺拔孤直，树冠齐整如塔形，整棵树恰似一杆直刺云霄的长矛，与周围秀美的风景格格不入，简直就像伪装成一棵大树的手机信号基站。
　　这边楚希尚未收回视线，那边已传来了交谈声。
　　“是峰主让你来的？”
　　“对，我来找她。”回答元娘的是一名不知何时出现在近旁的黑衣男子，乍一看相貌俊美，身材修长，与忘忧峰的峰主郑隐极像，细瞧便能察觉二人的区别——新出现的黑衣男子满脸写着“不耐烦”几个大字。

　　楚希心中又一次翻腾起了疑惑的巨浪：忘忧峰上到底有多少人？
　　黑衣男子抬眼看向她：“一个，你算第二个。”
　　楚希惊愕地睁圆了眼，她、她刚刚自言自语说出声了！？
　　“我能读心。”黑衣人板着脸给出了答案。
　　楚希瞬间脑子一懵，而后迅速自我催眠：不要慌，这是修仙世界，读心术什么的很正常。何况她行得正坐得端，被人看出心中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吵了。”男子上前几步，直视着楚希的双眼提问，“心魔幻境中你看到的那张纸是什么？为何会害怕？”
　　楚希一愣，那张59分的试卷？对方怎么知道？
　　应该是郑隐透露的。可郑隐又是怎么知道的？
　　“引你进入幻境的是他，他自然能看到。”男子愈加不耐烦起来，“好了，别吵，先回答我的问题。”

　　接连被人嫌弃太吵，楚希茫然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读心的效果：“不读心不行么？”
　　“离得太近。”
　　原来是自动触发技能。眼看对方语气越来越生硬，肉眼可见地耐心即将告罄，楚希一口气道：“那张纸意味着我能力刚好欠缺关键的一点，相当于对决时仅以一招惜败。”
　　这下对方脸上写满了两个大字——“就这？”。
　　楚希坦然以对：人在此，随便读。
　　两人之间一时生出些许紧张对峙的氛围，元娘左右一瞟，忍笑上前：“问句话而已，传讯过来即可，峰主何须让你专门从山顶来一趟？”
　　黑衣人的眉宇间尽是隐忍无奈：“到早上为止，这个疑问他转了二百三十九次。”
　　他闭了闭眼，嫌恶道：“实在是太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