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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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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白念生会把陈汉中带来,想起早上的通话我猜也许是两个人一起去了警局。
可我现在没有空闲去想上午两个人去警局了解了什么,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不是为了什么别的,正是因为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那真的是昨天所见到的连说话都要慢人半拍的陈汉中的眼神吗?我的嗓子一哑,不禁怀疑。
我迅速地避开他的目光,那眼神看得我发慌。
他坐在了白念生身边,不知是运动服一下子拉低了他的年龄还是整理过后剪短了的精神多了的发型,现在仔细看来,他的年纪大约和白念生相仿,皮肤和嘴唇有些发灰,像是身体不大好。我不愿意去看他的眼睛,即使我感觉到他的气场依旧微弱温顺。于是我将目光转向了他的肢体,他的四肢藏在运动装里,衣服松垮垮裹着他让他看起来瘦弱的不行。左手的五根手指都被包上了创可贴,还有他的额头,同样也被一块白色的纱布盖住,脑门上还贴了个退热贴,嘴角、脸颊上都有些许擦伤。
我看着他笨拙地拿左手使筷子。
“……”白念生从刚刚就已经不再吃东西,见状偏头轻声对陈汉中说,“侬走累思哦?”
我和陈汉中同时愣了一下,不过我愣是不知道为什么白念生突然冒出来这一句莺歌本地的方言,陈汉中愣了一下是本来反应就迟钝。
这是一句地道的莺歌本地话,意思是在问他是不是左撇子。
陈汉中干巴巴眨了几下眼睛:“啥…?”
他吃饭像是没吃饱过一样的狼吞虎咽,我有点怕他会不会吃太急一下子从鼻腔里呛出来。
白念生没有理会,刚刚得到一句“啥”的回答后他就低头翻手机,好像没有在意我们两个人。我也就没有再看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风卷残云的陈汉中身上。
他的手上有些旧伤,看样子像是烫的,他的胳膊被袖子藏住,但我能看到那双细瘦的手腕上有明显的勒痕,大概已经有年头了,只是依旧泛着青。
我相信这些白念生一定比我更先注意到,但是他选择并不开口。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自从我开始与白念生接触,我的经历就注定变得和我原本的轨迹不一样,我也同样察觉,这样的生活于我而言刚刚开始,可白念生或许已经在这其中生活到了现在。
陈汉中吃完的时候转头看向了在一边翻手机的白念生,他呃了一声,问:“你还吃不?”
白念生不太在意地把餐盘往他面前一推。
“学长,那陈汉中什么身份?”白念生把陈汉中送去车站回到学校后正撞上了在宿舍楼外面看星星的我。
扯胡话,我当然是在等他。
我暗暗渴望着他给我的答案,尽管那个答案并没有我想象中来的震惊:“没什么身份,江宁一个小县城的人,亲生父母死了,也没什么学历,之前在江宁河城那边打工,最近从工地消失,再出现就是在林江口了。”
“从工地消失?”
“好像和工友关系不好,打了一架就没再去。”
“这样啊…”我的声音渐渐变小,“那他以后怎么办?——那他手腕上的伤?那绝对不是新的!还有他的眼神,你可能没看到——”,猛然间想起来这些,我一口气问出来,关于陈汉中这个人,我是不信任的。
白念生动动嘴唇:“还看不出什么。”
那天过去的两天后是我第一次见到尸/体,说是尸/体,还不如说是在麻袋里肿胀起来、已经不成人形的腐/烂的肉/团。
那是在莺南与责山区共同的一条流向南方的河的事情,而公大就夹在两区之间,跨过后山便是河流。时间是礼拜六的上午十点二十左右,我一向没有出门前看看万年历的习惯,也没办法把锅都推到“不宜外出”的头上。大概是我想给扇一巴掌的好奇心让我注定要看到这种东西。
那是一个塞满了什么鼓得肿胀的麻袋,粗糙的表面刮在了河边杂乱的枝干上,随着水流缓慢的移动,那庞然大物也跟着微微摇晃:那并不是什么很沉的东西,相反,已经腐/败变得粘/稠/肿/胀让它的尸/体比重减少,飘飘悠悠浮在水面。从那袋子里渗出褐色的、尸/绿色的沫状液体。
还不等出现场的警察赶到,我的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来自身边最先发现、带着两个无辜到需要同情的孩子来河边散心的母亲就已经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嘴唇煞白,眼泪涌出来颤抖着拨通了报警电话:“警察…?这里是莺南…公安大学后山……”
我才意识到我正死死抓住了身边白念生的手,想要松开的瞬间又同时意识到虽然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剧烈的变化,但他的手凉的像是冰块儿。呕吐物已经冲上了我的喉口,口腔不停分泌着酸水。我把那股酸味儿吞进肚子里,可依旧像是有东西堵在我的嗓子眼一样说不上来话。
我从来只在电影和书本里看到过类似的情节,而这种摆在你面前的冲击是它们无论怎样也无法带来的真实与令人作/呕。
刚刚看到这东西时我只感觉见到装着腐/败/烂/肉的袋子一般,而怔怔发呆几秒却在脑子里描绘出来一副画面——那是一个脑袋分/岔、四肢,也许是五肢呈诡异的扭曲方式、血/迹/尸/液斑斑染了周遭的河水,那不像是人。
我不敢去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把人变成了这副样子,更不敢去想是什么样的仇恨会促使一个人这样行凶。
首先赶到的是莺南分局的一支外勤,接到报案后便在大约五分钟左右赶到,随后到达现场的是法医队伍。
作为目击者之一我们并不能离开,于是接下来我又目睹了法医戴着手套剪开被捞上岸的麻袋。
我是打心底佩服那位法医的,那是一位即使带着口罩也看得出来长的蛮惊艳的大约三十几的女法医。半张脸被口罩遮住我并看不出来她的表情,但是当她用手轻轻在袋子上点了几下,找到了一个还“可以下刀”的地方剪开,露出里面那团生物组织的时,我看到她皱起眉毛,摆手示意身边的看上去并没有出过几次现场的年轻助手来帮一把手。
那绝对不是能让没有看到过类似场景的人直视的画面。
那真正的尸/体露出一半的时候身边的妇女便已经扶着树呕了出来,两个年龄只有个位数的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一声声砸在我心里。我拼命憋着最后一口气不让自己也把早饭全部倒出来。
我错的彻底,那场面原比我刚刚想像的要惊/悚/恶/心的多。
那分/岔的脑袋并不属于一个个体,而是两个人——两个腐/烂的脸皮已经相融黏在一起的人。浮肿的面部与躯体甚至让人看不出这两人的性别,他们的嘴唇外翻,伸得老长的舌头在这面容下只顶出了舌尖儿,腹部胀大像是布满了青紫色已经干涸血丝的充气皮球,扭曲的不成样子的肢体互相撕着对方的头发,那是来自溺/死前最后的向上向上想要上浮的挣扎。现在,两人已经变得比原本粗/壮许多的四肢与麻布粘连在一块儿,再见天日的时候带来的却是刺鼻倒胃的腐/臭——而那褐色的与变质了的姜黄色正是两人生前最后一顿饭在死后从上/下/体共同挤出的液体。
我刹那转头奔向树边,一口气把嗓子眼儿里的东西连着胃里的一起喷了出去。
“呕——”
当我已经把胃里掏空,除了酸水再也呕不出什么的时候,我才很抱歉地看向白念生,我承认刚刚的一瞬间我的注意力全都在那尸/体上面。
“学长?”
他的目光钉在了那尸首上,任我叫了两声他的名字也丝毫没有移开视线。
我的心里开始发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学长?…白哥?你怎么了?”
他没有吱声。
身后幽幽一声叹息,我转头一看是位手里拿着笔记本档案些个东西的来做笔录的民警。见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那两个小孩也是可怜,你说撞见的这叫什么事儿……咱们聊一聊吧。”
说罢民警翻开笔记本,却迟迟没有问第一句话,他迟疑了一下:“同学?你没事吧?”
可白念生的脸色并不好。
“快点儿灭火!!!”
“别往里冲!!小心爆炸!!!”
“谁?!!我操他的——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妈的别拿高压水枪——救人!!!”
歇斯底里的嘶吼全然被火焰挡在无法企及的外面,仅剩的一只眼睛已经被熏得模糊,他瘫坐面朝那表露的地方布满网状纹路的庞然大物。只剩下一半身体、温度高的异常的人已经没有了生前的形状,只有那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脖子,护住他满是伤痕的身躯。
“春秋?!春秋他进去了!!!”
“为什么不拦着!!你他妈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烟呛得他肺叶狂震,可自己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甚至遗忘了自己现在的窒息。
躲?还是跑?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如果可以,他多想就这样和那人一起、那就藏在火光中的那人一起在这里炸个尸骨无存。
猛然间从背后被人一把捞起,瞬时与环在脖子的手臂分开,他清楚听到不知属于谁的一声骨头的闷响。而扛起自己的人在自己耳边的吼声被无限放大:
“闭眼睛!!!”
砰,咔哒。
模糊之间他依稀看到那人影儿咧开嘴露出不属于人类,也绝非来自人间的笑容——即使溅上了那被一枪射的爆炸开来的尸体——他母亲的血/与/肠/子。
“白念生?”
“白念生!!听得见我说话吗?!”
“白——”
啪的一巴掌在他脸上留下一个红肿起来的印记,我的肩膀缩了一下。赵副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那红血丝爬上来占据他半壁眼白,那些声音是从他的嗓子里雷滚般挤出来的:“谁他妈带他看这些的?!”
我来不及解释,也没什么可解释的,我不该带他一起来后山,可我同样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赵副一个箭步上前拎起了我的领子:“为什么这种事不先告诉我?!”
我的心脏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这一顿雷就这么直接劈在了我头上。是妙妙的一声“赵队!”救了差点挨了一拳的我。
白念生终于从刚刚的冲击中缓了过来,我顾不上压下去刚刚的恐惧赶忙近身:“白哥?!”,我听到我的声音颤抖甚至带着哭腔:“对不起白哥我不知道会有这种事我真不是故意的……”。而我这一口气还没有说完,我便看着他抬起了头,眼睛通红,喉结上下滚动——
他他妈、他生生将那涌上来的呕吐物咽了下去!
做完笔录我是一路跑着回学校的,不远的距离中还不乏停下来扶着树干干呕的时候。白哥被赵副先带了回去,让目睹了这样的事情的我一个人回学校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谁知道其实我是一个连恐怖片看起来都会吓到尖叫闭眼的人。
可是白哥的反应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我有见到过他看一些案件中尸/体的图片,他甚至可以边吃东西边翻阅那些图片。难道,我的疑问越来越大,难道他看不得真的?还是说…我的心里冒出一种不知道缘由的想法,他不能看巨人观现象?
再想起白哥把呕吐物咽了下去,我的胃又像是被人用棍子搅和了一番,他为什么不直接吐出来?他是不想在人面前吐出来吗——他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我心烦意乱又害怕,脑子里那两个孩子的哭声和赵副的吼声并排回荡着,又加上了一句妙妙临走前悄悄嘱咐的最近做什么都小心点儿,绕着点赵副走。
我真的是既自责又委屈,想要离这些事远些又放心不下白哥。他不需要我担心,我心里清楚知道这一点,我只怕他不接受任何人的担心。
白念生拒绝了赵副去医院或者市局坐一会儿的建议。
车窗外是林江口近些年新建起来的高楼,车开得慢足以让他看的半清周六傍晚路上的行人的脸。那是一张张不一样的面孔,牵着小孩的,两人成双的,形单影只的。
透过后视镜赵副看到白念生眼底下难得的显出了些复杂的感情,随后便闭上了眼睛。
“喂?…啊?连根都没了?”赵副接起电话,还不忘看一眼后座的白念生,把声音压低了些,“身份呢?…我知道了我等会儿就回去。”
车子稳当当停在一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的小区前,刹车的轻微一顿让他睁开了眼睛。
白念生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推门下了车。身后赵副降下车窗,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那瘦削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堵在嘴边。
白念生的背影和那人真的很像。
走楼梯上楼的时候白念生便觉得头有些晕,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反应竟然这么大,许多年只有在梦境中会出现的场景被搬到了眼前,若不是这样真实的又见到了这样的画面恐怕他已经把这些归为不现实的噩梦。
于是进了门他就一头栽在硬邦邦的床铺,无力地扯掉右侧的眼罩,那早就被手术摘除了眼球的眼眶似乎在拼尽全力渴望着更新鲜的空气、更亮的光、甚至更多已经枯涸了的眼泪。他闭上眼睛胸口起伏,喘息的声音却不敢太大。
突然间有谁坐在了床边,床板轻轻吱呀一声。白念生抬起了沉重的眼皮,轻轻一瞥对上的便是陈汉中写着点担心的眼睛。
“……”
白念生条件反射一样弓起身子试图坐起来,却被陈汉中按着肩膀压了下去。
他的力道不大,但偏偏是一个很坚定的动作。陈汉中右手拿着杯水,见白念生僵持了几秒终于安分躺下去,把水递给了他:“喝水。”
白念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些异常的病态,他的语气似乎时刻在改变,时而呆滞时而饱含深意。
他接过陈汉中递过来的水,慢慢坐起身靠着床头的栏杆,放在嘴边抿了一口,沉默半晌儿道:“…谢谢。”
陈汉中盯着白念生的脸打量了一会儿——那不是在看初识几日的人的眼神,却也不是在凝视一个曾经的故人。并不是打心底的担心,而像是一种同情。
不带怜悯的、乃至悲伤的共情。
白念生心尖儿一颤。
“吃饭了吗?”那目光停留在白念生脸上有一会儿,缓缓被人收了回去,他语气中的迟疑似乎是在不解为什么自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白念生的脸上也并无不解与在意,除了眼角流出的一丝惊异与刚刚的疲惫让他显得与平日有些不同:“还没。”
闻言陈汉中站起身:“你没事吗?那我们出去吃?”
房间里一度没有声音,就连呼吸的声音也被时钟掩盖。
直到陈汉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菜,没了。”
白念生眯起眼睛,没有戴眼罩的右半侧眼睛陷了进去,天色渐黑有些惊心触目。
他声音不大慢慢开口:
“你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