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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沈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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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男童后脑正露在被子外。我拍拍他,他转过来,胆怯望我。一双猫儿眼又大又亮,水光盈盈。虽然受寒,面色青白,却也可爱。
我一手抱他坐起,一手递汤碗。他问也不问,双手捧碗一口灌下。被子外的胳膊瘦弱而雪白,仿佛奶猫受虐。
我收碗出去,顺道拿起桌上的纸,原来是小小少年的卖身契。上面写着他原籍利州,盛临二年十月十日生,盛临十三年被卖入南风馆。
洗完碗后,我将剩下热水倒入水桶,拎进卧房给他泡足。他眼睫低垂,小声问:“主人叫什么名字?小奴楚儿,年十三。原籍利州,父母早亡。管事的大茶壶说从流民中买下十一岁的小奴时,小奴尚无正名,只知本姓沈,行二。小奴在南风馆中做过两年柳公子的小仆。”
我按压着他足上的穴位说:“我叫李平。”可怜人处处有。十年前若不是拜王怀远为师,此刻我恐怕早入轮回。我月入足有四五两,养他绰绰有余。既然遇上,四神在上,且当积福。
我擦干他双足放进被窝,拾掇自己后吹灭桌上烛,点上床头油灯,睡在床外侧,帮他掖一下被角。
一双小手忽然摸上来。小手带点凉意,在我胸膛上轻轻抚摸,边摸边向下。寒冬腊月,直要勾出人的心火。
我一把抓住那双小手,他并不挣扎:“小奴还是清白身。”
一灯如豆,火光在他面上明灭不休,猫儿眼中黑漆漆的,看不出情绪。
我哭笑不得:“你愿意吗?”
“不愿。”他答得干脆,
我奇道:“那你为何这样?”
“馆中被人买回家的,无不荐枕席。若有惭愧拒绝的,常辄加鞭笞。大茶壶曾教导,买小奴回去,便是用来享乐。小奴知道事主人,分当如是;不知是则当捶楚。不敢不自献。”他平铺直叙。
茂朝达官贵人玩弄男童平常至极。有家的孩童受重金引诱去了这些宴席,还会被家人殴打。
“你有想投奔的人没有?”我又问。
他摇头。
“那你以后跟着我,平时帮点小忙做做药童,行吗?别自称小奴了,也不用叫我主人,听着别扭。”我提出。
他望着我应:“好。”一双猫儿眼水光潋滟。
“你没正名,叫沈涟如何?”我总不能叫他沈二,“现下,禾木医馆就这一个床能睡人,另一间堆着杂物。今晚你跟我凑合,明日我把旁边厢房收拾出来,拿给你住。”
他躺进我的影子里,轻轻“嗯”一声。
没多久,沈涟睡着了。身体向着我蜷成一团,睡姿戒心极重。
窗外风声渐大,我起来锁窗,外面飘起小雪。身旁沈涟睡得不安稳,翻动几下,我顺他脊背安抚,他靠到我身旁,不再翻动。
——
腊月二十二,我起床时辰早,沈涟迷迷糊糊睁眼。我叫他多睡会儿,自己去收拾右侧厢房,又做粥饭摆厨房小桌。
沈涟起来,在厨房门前漱口,再过来坐下。他从南风馆自带衣物,今日着米色夹袄,系暗红腰带,头绑同色发带。身形修长,个子到我胸口,整体秀雅。
“你容貌出众,其他达官贵人会看不中你吗?你为什么会被卫彦买下来?”我边吃边问。
他眼神先往下,又抬眸直视我:“我刚到年纪,主动叫卫大人买的。昨天我在楼上,听大茶壶同公子们商议,卫大人过来买人,是要送给平常人家,但攒了不少银子,要最好看的清倌。达官贵人住深宅大院,我永远跑不出来,不如自荐被他买去,在平常人家或许还有希望。”
他倒搏到。我说:“你安心给我做两年药童吧,这个年景,去外面也没有活路。我会给你发月钱。待会我们去集市置备点年货,过午我再带你去找司户参军,除了你的奴籍。”
小小少年咬上筷子上沾的腐乳,兴奋点头答允。昨夜尴尬,如窗外细雪一般消融。
我揣上他身契,背上小背篓,带他去东华门的大集市。一下驴车,到东华门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一路走去,兜售声丝毫不重样。“新出的茄瓠只三千钱咧”“柿饼不甜,分文不要,来看看吧”“上好的酒糟,拿去醉酒神,包你家酒神庇佑五谷丰登啊”……甚至有几个碧眼胡人用流利汉话兜售着金玉珍玩。
沈涟跟在我身侧,一双猫儿眼滴溜溜转。“你牵着我的衣角。”我叮嘱。
他吐吐舌头照办:“李平,我此前在勾栏中为奴,不能出来玩耍,看入迷啦。”
身边有人走进果脯蜜饯烧腊铺:“要十种不同样果子。”我以前偷偷数过,这些果脯蜜饯烧腊,口味多达五十来种。
店家边捡边说:“待客?”
那人说:“是啊,年关到了,待客多。”
店家封五个纸袋递给他。
我提脚要随人流往前,衣角被牵扯,沈涟小脸微赧,我上手捏捏,他忙随我走。我失笑,进店中买三种行销果脯。
店家递出纸袋。我转递给沈涟:“边走边吃吧。”沈涟拈起一个果脯冲我笑,显出左颊浅浅梨涡。
正值岁末,瓜果蔬菜一上市就售罄。我没买着什么好货,路上遇见几位病患,人潮汹涌,挥手便罢。走没多久,就要擦拭鬓角汗水。
入城分出次街道,才没这么挤。沿河而行。河边柳树成行,夹着潺潺流水。柳叶落光,柳条秃秃呈灰褐色,树下是一排排的鱼摊,鱼肉粉/嫩。河上船只缓缓而行,一艘接着一艘,船身一侧打了印记,标记着上面载着的粮食、货物是来自湟中望州还是袁州顺州,乃至檀州等。
我的背篓渐渐被各色日杂年货堆满。近午时分,走到长安城的中心街道,御街宽有百步,路两边是御廊。两旁店家和沿街小贩仍在忙活。御街上每隔五百步有个军巡铺,十分安全。
与沈涟在饭馆吃过面条,我带他坐马车,折返去衙门除奴籍。司户参军与燕捕头的房间隔着天井门对门,两边都排着长队。
一人拎着鸟笼,从队伍后面跑过来:“李平?”又看看沈涟,“你新收的药童?好生秀雅。”
“沈涟,我来给他除奴籍。”我又对沈涟说,“这是褚明,我的同行。”
“褚大夫好。”沈涟乖乖叫人。
“我也是你的朋友啊。”褚明撞我肩头。
“是,是。”我躲开他撞击,不得不承认。褚明的确是我的朋友,我第一次去卫侯府,给卫小侯调理身体时,他也在。我同他探讨一番医理,被他套到住处,他就总来禾木医馆蹭饭谈天。原来他在邻镇柳溪镇居住,家道中落,擅长瞧花柳病,因而也能出入侯府内宅。燕捕头提醒过我,褚明在外有“奸猾龌龊”恶名。但他待我着实坦诚友善,我性子独,又与师傅其他弟子年岁差距大,没旁的人往来,到底与他相熟,甚至给了他一把医馆钥匙。
“这是什么鸟?通体雪白。”沈涟望着鸟笼。
“识香鸟,我向卫侯讨的。来摸摸看,它不怕人。”褚明得意,“我训练过它很久,它能识别特定气味。”
沈涟小心翼翼,伸手抚摸。那鸟将头搁他手背上,果然不啄人。
“上月你偷偷往我衣服上洒香料,这事我还没有同你算。”我谴责他。这只雪白小鸟飞进医馆,我才知道他又在我身上训练小鸟了。
“你也能多嗅出几种味道嘛。”褚明辩白,“沈涟啊,叫你家主人不要这么老实,多向卫侯讨讨赏啊。他帮卫小侯调理两年身子,居然没有要来一件奇珍异宝。”
沈涟缩回手,笑道:“万一李平要得太多,惹怒卫侯,以后岂不是连诊金都收不到了?”
“那不会。卫侯是天下最富裕的人,出手大方,讨赏赐一点也不难。”褚明提提鸟笼。
“你今天来找司户参军,是干什么?”我问他。
“还不是旁边那对屠夫,刘五夫妇!”褚明抱怨起来,“那又臭又招蚊虫的,开年只怕比现在还恼人!”
“噢,噢。”我了然。刘五夫妇住褚明隔壁,去褚明家归还医书时,我与他两打过照面。刘五身形和褚明一般瘦小,从背后看,差点以为他两是一个人。偏偏刘五娘子生得高大威猛。近日刘五夫妇往院中堆放生肉,引来蚊虫,相当扰人清净。
他为这事找过司户参军两次,但总是不了了之。上回我劝他去找燕捕头,他又不肯——他帮燕捕头治过外伤,但燕捕头不齿他,两人从不凑一起吃饭。
“你早点回医馆。”褚明叮嘱,“柳溪镇上有几个小孩害寒病,我介绍他们到你那里瞧一瞧,大约下午就到。”
“好的。”我答允。
“你为什么自己不瞧?”沈涟问。
“我······怕小孩。”褚明说。
“噢,你不会瞧。”沈涟说。
“不是不是,认识我之前,他医过很多小孩。”我替他阐明,“那些小孩自己都会讲,褚大夫怎么怎么医治的。只是这两年不医了。”
“你那时没来草市镇,我不得不医小孩。只是最近,我医小孩的时候,老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就不接诊了。”褚明从怀中掏出一个名册。那个名册有些奇怪——不止姓名籍贯,连去往何地都有。我都不会记这样详细。“至多把他们记下来,唉。”他摇摇头,拎着鸟笼,往队尾走,“明天晌午你来丰乐楼吃饭啊,我做东。年头开始吃了你又一年,年尾也该请你一次。”
我有些疑惑。褚明哪里来银钱到丰乐楼做东的?他的银钱来得快,吃喝嫖赌去得更快,一花光就四处举债,因此买不上新居,与屠夫为邻。但队伍轮到我了,我便给沈涟除去奴籍,再回医馆接诊小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