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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禾木医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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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朝,茂穆宗年间。
盛临十五年,腊月二十一,黄历上书:宜嫁娶入宅,忌安床祈福纳畜。
这一天的早晨飘着冬雨,我去长安城郊外祭奠我的师傅王怀远,给他的坟冢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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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盛临十三年去世,而我是他关门弟子。
盛临三年,茂朝东南的利州一带,先逢洪涝又遇瘟疫,盗匪横行。我是盐商家的胡姬所出,家中遭一伙强盗洗劫时,母亲将我藏进柴火堆里,令我侥幸捡回一命,却流落街头。那时路上经过一个人,服饰华贵,排场大得像从戏文里出来的。我不顾他的随从阻拦,冲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袍角。
这一抓,再次救了自己一命。
我在陌生的房间醒转,走到院中时,有个敞着门的房里端坐七十许岁的老人,精神矍铄,神色严厉。他招呼我过去,端详我面色,搭脉沉思,又叫我伸舌,随即问了出身、年纪、籍贯。
之后我知道,穿官服的人叫梁泽仁,进士出身,三十岁官至利州知州。这次和镇守利州的忠勇军节度沈令斌来救灾。老人则是引年致仕的太医王怀远。利州的通判郭秉正在利州底下的郡巡查。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为了得口饭吃,一直跟在王怀远左右照料病人。他为人不苟言笑,十五日下来我动辄受叱责。每逢他责骂,我便恭恭敬敬,跪下听训。此后他偶尔指点我两句医理。
一月过去,形势好转,洗劫我家的盗匪伏诛。内院的婢女说,梁大人一行处理完案牍,不日即返京复命。
我跑进王怀远房内要拜他为师,跟他离开。
他拒绝了。
我如每次受训般跪下。他拂手而去,我跪了三天。那三天他进进出出,视我为无物。有好心的婢女、下仆过来劝我,我谢过他们好意,仍旧跪在他房门口。
三天滴水不沾,我嘴唇裂口,视线模糊。身前房门依旧紧闭,我克制不住往后栽倒,心头绝望。
出乎意料,有人拉住我,冲门笑道:“王太医,束发而就大学。这少年还没束发就这样诚心,很适合学大人之大艺嘛。”
我小声说:“多谢梁大人。”
梁大人摇摇头,往我手里塞了一钱银子:“给你做投师钱。”
房门敞开,一双千层底布鞋踱到眼前,我心中一松,晕了过去
之后我随师傅返京。利州城在身后远去变小,直至不见,我颇有几分惶惶不安。为拜访旧友,师傅中途转道望州玉潭城。给了我第一本医书打发时间,我在玉潭城中捡到不少银桂花,通通夹到了书里。
一入长安,气魄非凡。未及细览繁华,我便跟师傅入了不大的府邸,正式拜他为师。他端坐正厅椅上,神色肃穆。
一拜祖师。祈求祖师爷保佑,使自己学有所成。
二行叩首礼。跪献红包和投师帖子。红包中封着梁大人给的银子,师傅郑重接下。
三听师傅训话。他先念了门规,我用心记下。名字未另赐,仍沿用“李平”二字。训话不外乎尊祖守规,做人清白,学艺刻苦等。
自此悬壶。
相处的时日久了,我得知师母早亡,他未续弦,膝下独女已嫁。以前的弟子都被他赶出去自立门户。我成为他关门弟子之后,他连下仆也遣散了。
我侍奉他如亲父,他管教我严厉,动辄罚跪抄书,我却与他渐生父子之情。我明白,他将医术倾囊尽授,不亏待我衣食,待我很好。
医者施药布针之间,能定人生死,我也有遇过艰险。但无论太平与否,倏忽间八年流水般滑过。自第七年开始,他身体不如以往硬朗,常常咳嗽,容易倦怠,却叫我拾掇出长安城西南的禾木医馆,开业坐诊,又带我去卫侯府,为卫侯幼子调理身体。
有一天,他召我回他府邸,床边的女婿、弟子垂首肃立。我跪在他床边。他双颊深陷,双目不复往日清明,费力地从枕下拿出些物事交到我手上。那是禾木医馆的房契、地契、十两银。一世为人,我得他八年关心爱护。酸涩间唯有恭敬唤他:“师傅。”
他面带笑意,伸出手摸在我头上,张口又咳嗽。一旁大弟子赶忙替他顺气。他喘了几口气,艰难道:“好孩子。”又叫来女儿说话。我守在最末。没几句话后,一屋人忽然跪下,我也在其中,随众人重重叩首。叩着叩着,泪水顺面颊无声流下。
棚架搭建好之后,师傅被安置在正厅。天一教祷祝来府中念经超度,焚纸线香烛,燃长明灯,弟子和女儿、女婿披麻戴孝。我白日跪迎吊唁者,夜里守灵护香。梁大人亦托人送来祭礼。
他故去的第三天,马车载走柏木灵柩,棺木被黄土掩埋,人间少一医者,地上多一新坟。夜里我翻见书上说,亡者要在天上渡过一条河,才能见到四神,河上鹅毛不漂。于是偷偷糊了三条纸船。
那天子时,我和其他人围在火盆边,烧着纸天梯和自己糊的纸船。燃烧后,灰烬随风翻飞,我一时怔愣,心中忽然平静。
盛临十三年,在这样的茫茫然之中,我搬到了草市镇上的禾木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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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坟茔的杂草很盛,锄完草已过晌午。我在草市镇市肆上买一块饼充作午饭,又买四款香油,回去供奉四神。店家笑我:“李平,你该多供一下色神,保佑你娶亲。”
我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答话。
这时他的小儿子从里间跑出来,他喊:“快回去,最近走丢了那么多孩子,我要是把你丢了,你娘亲可怎么饶得了我?”
我背着小背篓回去医馆。年关到了,人牙子也要过年,长安城丢了好多小孩子。燕捕头分管邻近五个镇,与我相熟。每次来禾木医馆吃饭,他也在为这事叹气。
我叫他多拜一下气神。气神主管运气,说不定能找回来一些孩童。
傍晚回到家中,我将香油供奉到四神像前,再去厨房烧火。
茂朝家家户户几乎都供着天一教四神。我不算虔诚,也在厢房中设了四尊小神像。天一教的教义很奇怪——“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总坛设在乌斯藏,人迹罕至,教中奉酒、色、财、气四神为尊,纹花为记。
说书先生最喜欢摆谈什么“天一教以武功最高者为教主,四神在人间各有使者。”但因为和我没关系,我没记住恁多。
我只记着什么时候攒够诊金,托媒去隔壁提亲。桑兰姑娘就住在我隔壁,文静又温婉。我见她的次数不多,但有时我接诊病患到很晚,没来得及开灶,她会托人送糕点过来。她没有出阁,不会来医馆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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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说,我叫李平,李子的李,平常的平,今年二十二岁。人如其名,平平常常。
在风雨飘摇的茂朝,我守着一间禾木医馆过活,盘算着何时攒够诊金,娶隔壁姑娘为妻。
禾木医馆前为药铺,穿过小小的空院子,有三间厢房。在腊月二十一的晚上,我清点过前铺药材,经过院内的水井,去往卧房。
清淡香气萦绕鼻间,舒爽宁神,是芝兰堂的定心香。我喜欢芝兰堂的定心香,可要价一两一柱,自己万万舍不得买。
房内烛已点亮。一人跪趴我床上,头埋入枕中,上身悬空,臀/部高高撅起。全身赤裸,肤色白/皙。双手紧紧攥住被单,耳根微微泛红。看身形,最多…十三岁?
定心香插在桌上的香炉里袅袅燃烧。我捏捏鼻梁,抖开床尾叠放的两床被子盖在那男童身上,又拍拍那隔被仍然隆起的脊背。
男童乖觉,朝墙侧卧。
我掩上房门,四下搜寻,一无所获。于是仰头朝梁木说:“出来吧。”
话音一落,屋角的阴影便比平日里大了些。
我坐上凳子,在卧房的书桌上倒了两杯茶水,一杯平平推到对面。我咕嘟咕嘟倒下去自己那杯。
对面茶杯也空,多站了一个人。眼白以外,皆是漆黑。卫彦若在暗夜骤然睁眼,恐怕能止小儿夜啼。
我推一根凳子到他面前,示意他坐下,问:“卫彦,谢谢你的定心香。那男童怎么回事?”
卫彦坐下,但不开口,背脊挺直如标枪。与他相识两年,我知道他很少说长句,于是起身去左边厨房,开灶为那小小少年煮碗葱头汤,并烧一锅热水。腊月时分,小孩子冻久染上风寒,会很麻烦。
端葱头汤回卧房时,我手掂冷热。卫彦开口,只说了两字——“礼物”。人突然消失,卧房门阖上,只桌上慢慢飘落一张纸。
今日他行动利落,大约没有受任何伤。卫彦会武,应该还很厉害。说厉害,是因为他从来不受重伤,或许比燕捕头更厉害;说应该,是因为他又经常受轻伤来医馆,要我包扎。
我不会武,总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