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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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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宁静的清晨里,崔荥正襟危坐在案前,心中默读着《诗经》里那些诗句,“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如不尔或承……”
这九如,本是祝寿用的,要是知道这词被自己取成表字,那些个创这诗句的人不得被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他?他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在这房间里显得格外冷清,他环顾四周,并不见温澈。
他兀自叹了口气,不再入仕,陪着温澈隐居生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他是想过的,好不容易从那生死站乱中逃出来,亲身体验过人间疾苦,他又怎会安于现状,苟且偷生呢?他想为他的父母还有那些在战乱中死去的人讨要一个说法,这便是他为自己入仕寻的理由,也是用来说服温澈的理由。
他想起前几日与那人的对话,「如默,我想入仕为官。」
「那便去吧。」
「这样我便不能陪着你了。」
「呵……你既已做好选择,何须来问我意见。」
「抱歉,如默。」
「抱歉?这倒不必。」
那日之后他便再没见过温如默,连影子都不曾见到,只有那日日煮好的饭菜透着的冰冷,提醒他,那人来过,还在,还未抛弃他。
想着想着,他忽而听见外头传来时断时续的爆竹声,整日待在这四季如春之地,他都不曾注意外头之事,不知不觉秋天就已过去,冬天还不知何时来的,就已到了春节除夕夜了么?“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他口中喃喃道,肩膀却骤然一沉,转头去看,是连荀替他披上了那件他送他的狐裘。
“如默,你回来了?”
“我一直在的,出去看看吧,你不是想么?”
“好。”两人携手出了屋子,平时还挺热闹的城郊现在荒凉得紧,人都进城游玩去了,那个还会孤身一人死守着这一个个又破又旧的房子,崔荥抿了抿唇,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两人徒步走到了城门,城门紧闭着,但隔着城墙都能听到里面的热闹的声音,崔荥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入了城内,他有些惊讶,想起那些个酒馆里被打趴在地的人和那个漂亮的穆小王爷,他从未见听着人提起过他武功如何,一直是他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个小妖,这人的真身,实力,过往,他一样都不知,可他也不在意,把这些全都抛到脑后,开始吃喝玩乐。
这京城就算是除夕夜,也少不了摆摊儿的人,他东看看,西望望,最后被两个白红相见的狐狸面具吸引,他对着身侧温澈说道:“如默,在这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好。”
他走到那摊子前,问道:“老板,这面具怎么卖?”
“十文钱。”
“便宜点卖,八文。”
“诶,公子,你这就不厚道了,这大过年的,您和我讨价还价?”
“这不是给您整个吉利点的数么?祝您生意兴隆,发大财啊。”
“公子,您这张嘴一看就是会哄姑娘开心的,加上您这相貌,不知道要许了多少姑娘的芳心。”
“诶呀,您少说两句,我家哪位脾气不好,要是给他听着了您说这话,怕是我今晚回去就要遭殃咯。”
“没想到,公子您还是个怕老婆的。”
崔荥轻笑了一下,看了看站在不远处人流中等他的连荀,于他而言,除夕夜最快乐的不再是接到的压岁钱的那一刻,也不再是有酒可喝,有肉可吃,而是他一抬头便能看到那人的身影,这便够了,他释然一笑,说道:“您说的是,我拿两个面具,内人还在等着我,那就失陪了,这是十六文钱。”
“好嘞,面具您拿好,公子您慢走。”
崔荥背对着那小贩举了举手,走到那人面前,他听到温澈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他替温澈戴好那个狐狸面具,夸赞道:“我家如默真好看。”
面具下连荀无奈笑笑,帮那人贴心地戴好另一个面具,牵着崔荥的手,自南向北走过这粉饰过的偌大京城,身旁的喧嚣和车水马龙自是与他们无关的,他们似是一对新婚夫妻步入殿堂一般,每一步都笃定而温柔。
从城南走到城北,已是亥时,京城却仍是灯火通明的,崔荥扯着连荀的袖子,气喘吁吁地说:“如默,我累了,背我。”
“真懒。”连荀嘴上说着嫌弃,还是背起了崔荥,崔荥不重,甚至可是说是轻的,每次床笫之事,身上骨头总要磕到他。
“如默……”
“嗯。”
“我喜欢你……”
听着身后那人均匀的呼吸声,他无奈笑笑,他的小娘子又睡着了,他运气将身后之人托起,漂浮在半空中,转身后,方将气撤掉,那人顺势就掉到了他怀里,他脚上运起轻功,很快便回了家,一入了屋内,便知道今儿桃花妖在树上等着他,他将人抱入屋内后,脱了外衣,小心地掖好被子,再在那人额头上轻啄一口,这才走出了屋内,“桃灼姑姑,找我有何事?”
“看来你知道了啊。”
“这六界皆知我是前任魔尊,可知我修习的是冰系法术的不多,知其者除了上过那场战役之人,那便还有我父母身前友人或是仇人,你应当是我父母友人吧。”
“猜对了,我是你母亲忘年交,那时她生下你时,我不过2000岁,我去拜访过你,你就像团粉团子似的,我探过你的元神,是块修冰系法术的好料,等我拜访回来得到消息时,你母亲已死。”
“知道了,说吧,何事找我?”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屋中那人是你命中的劫难。”
“无所谓。”
“你……”他听见那人深深叹了口气,“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去睡了。”
“姑姑好梦。”连荀转身进了屋内,他怎会不知他们的意图,趋利避害,谁人不知,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其实他不得不承认,他打心眼里觉得,这劫难,是崔荥的话,也不见得是坏事。
第二日。
崔荥揉了揉肉眼睛,就像孩子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找母亲一般,他环顾四周找着温澈,看了半天都不见温澈身影,他低低唤了句,“如默。”
“怎么了?”不知何时那人就到了他身旁,崔荥有些恍惚,摇了摇头,却听那人再次问道,“是饿了么?”
“不是。”
“那怎么了?”
“我想你了,如默。”
连荀有一瞬间愣神,随即缓过来,揉揉他的头,转身去了厨房端出煮好的面条,“吃吧。”
“嗯。”崔荥刚刚做了个梦,梦中的如默被钉在一面漆黑的墙上,血顺着四肢滴答滴答地留下,而他的如默用一双黑得能滴墨的眼睛盯着他,那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有的只是他,他眼里的那个他是挣扎的,在爱与恨,被爱与被恨中挣扎着,他似是又陷入那个怎样都爬不出来的深渊,苦苦挣扎着,连呼吸都快停止,忙着寻找一个新的支撑点,而这个支点,就只需他呼唤一个名字,便会到来,这个名字不是别的,只是一句“如默。”
“在的,怎么了?”
“今年冬天没下雪呢。”
“想看雪么?”
“嗯,想。”
“九如,看窗外。”崔荥向窗外看去,不知何时,外面已下起鹅毛大雪,整个院子再眨眼时已是银装素裹,满地绿草已消失不见,只留下浑然天地,梦色绝尘的洁白与澄明。
“如默,是你弄的么?”
“是。”
“真漂亮。”
连荀没再说话,拉着崔荥的手,往外走,崔荥一手碰上雪,一手被连荀拉着,这才发觉自己日夜相伴的人,竟如这雪一样,冰冷刺骨。
看着白的耀眼的雪,眼睛又是涩涩的,他哽咽着开口,“如默,你可知,往常春节,我只守着自己那方天地,我本想在这个冬日死去,可现如今,我想再与你看几场雪。”
却没听那人再说话,半响才听,那人说道:“过来。”
他走过去,却见那人不知哪弄来的一堆雪,往他脖子上敷,“咝~冷。”
“既然这么想死,那便死吧。”连荀心里却还藏着其他的话,死了,下辈子投胎到太平盛世,我便可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可现在,我连保你平安都做不到。
“你当真这么想?”崔荥有些惊讶,在他温澈眼里,人命……是如草木般,说死就可以死的么。
“是。”
“如默,上次在酒馆,那些人不是晕过去,而是全数被你杀光的?”崔荥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他想到那遍地横尸,只觉得胃里发酸,恶心想吐。
“是。”
崔荥果真吐了出来,遍地白雪染上了污秽的黄色,崔荥扭头看到了温澈递过来的手绢,上面绣着一尾蒹葭,线条明快,绣工极好,他却没有去接,打开那人的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走出了温澈的家。
他一时有些缓不过来,他见过的尸体多么?多,数不胜数,他甚至在死人堆里睡过几宿,血腥味儿混着尸体腐烂的味儿,他现在仍能想起那味道,像是来自地狱混着哀怨和恨意的腐臭味。他也杀过人的,血溅到他脸上,恶心,厌恶,以及那些许的快感,而那只握刀的手颤抖了整整半个月,直到他第二次杀人方才不抖,可他也非亡命之徒,就算杀人,杀的也是该死之人,温澈杀得那些人呢?该死么?不该死,他们不过是王权支配的奴隶,谁都不该死的。
“如默……”
他站在屋门口喃喃道,终究转身回了自己那一方小天地,到头来,今年春节倒也一样,独自一人,习惯了,也就无甚差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