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天成》未卜之遥

1、春风吹作雪

　　平阳侯府的孔姑娘走了，去在初春枝头刚刚绽开第一朵粉白的杏花，府里早梅还没落完的一个下午。

　　孔公子记得，那天上午他刚练完字才翻开一本《尚书》，他妹妹孔姑娘差来了自己的贴身婢女来找他。

　　孔公子过去的时候，孔姑娘躺在床上，用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的口吻对她哥哥孔公子说，我去了，就把我和爹娘葬在一起。

　　孔公子不大喜欢这话，道，你莫要多想，祸害遗千年，你当会活得长长久久的。

　　又说，这回想要什么话本子了，我明儿去给你找来。

　　孔姑娘道，我真要去了，不骗你，没了我你不就解脱了。

　　孔公子看了看他妹妹，梳了垂鬟分肖髻，头上簪了米粒大小的细白珍珠，插一根精致小巧的白玉簪，余下的散发编成几股小编坠落胸前，往日白净如瓷的脸上此时也带难得的着了桃花色的胭脂，又画了细细的秋波眉，显然是特意要显得人精神些。

　　只是一双流情美目是倦怠的。去看她穿着，上身是绣有绿蕊缠枝梅花天水碧的褙子，下裳是纯白的纱裙。

　　孔姑娘曾言自己走时当好好打扮的。孔公子当时便知道此事绝非玩笑。

　　孔姑娘是个妙人，孔公子自然也不在她之下。
　　他说道，还是太素净了些，不过，你穿天水碧的衣裳是最好看。

　　想起来，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一支簪子？红珊瑚的那支。

　　那是他们母亲的遗物，当世名匠宋大师的封山之作。

　　孔姑娘有些吃力地抬起眼看他，她不大有力气了，说几句话就觉得累。

　　好看是好看，只是与衣裳不配了。

　　孔公子垂下眼去看他妹妹问道，从前买的是上好的紫檀木，如今你还可看得上眼？

　　孔姑娘答道，也还好。先说，我走了，你可不许哭太久的。

　　孔公子反问，太久是多少时间？你莫要担心我了，须得早些去喝了孟婆汤投个好胎才是。
　　他们的对话一向百无禁忌惊世骇俗，屋里此时没有旁人，自是无畏，其实就是有外人他们也不在意的。

　　孔姑娘伸出手给孔公子，孔公子坐在她床边去握，果真是冷得可怜。

　　孔公子握着她的手，手指是依旧纤细修长如玉一般，只是病的太久，瘦骨伶仃的，瞧着可怜，摸上去也是又冷又硬，不像是女儿家的手，偏她皮子又比旁人更白上三分，活像是蒙了一层皮的白骨。

　　从前她病得还没那么厉害的时候，有一回，孔公子到她这里，两人共同在窗边谈笑 。那时正是九月，不是柑橘的时候，偏偏孔姑娘这里有，孔公子笑自己有口福，孔姑娘就在旁给他剥新橘。素手破新橘的情景究竟比现在两人生生死死的要好得多。

　　明明，也才半年。

　　孔公子转头去望昔时他们所坐的南窗，案上其时只有一个镂空的鎏金葡萄花鸟纹香炉，缈缈轻烟悠悠升起，在空中萦绕成一圈一圈，忽的，就散了，闻气味，燃的是心字香。

　　问她，你想不想哭，我去取一个玉壶来，日后也有个挂念。

　　孔姑娘看着他的眼，你又不会忘了我，要那纪念做什么？

　　要不要再去叫旁人，若是只有我一个人也是太少了，瞧着不像弥留之际。又说，那几个你虽不喜，临死，也叫他们不痛快些。

　　孔姑娘摇摇头，不了，清净些也好。我懒得见了。

　　孔公子陪着孔姑娘坐了一上午，午间有丫鬟上来给他们准备午膳，细白的小瓷碗里盛了浅浅的一碗红豆粥，艳红的粥映着瓷白，好看极了。

　　孔公子说，怎么中午吃粥。

　　他拿了碗，舀了一勺要喂孔姑娘，孔姑娘头一偏，我不吃，你吃吧。

　　孔姑娘的贴身婢女桂枝带着呜咽道，姑娘自前日起就不曾用过膳食了。

　　孔公子就放下碗，如此，我也不用了，陪你。
　　孔姑娘笑了，你陪我做什么，矫情，没得饿坏了身子，我是再不能说你了的。你代我用了吧，小厨房青叶的手艺是最好的，只是以后没有机会了。

　　你这张嘴，如今也像刀子一样，要在人身上剜下二两肉来才好，孔公子道。

　　孔姑娘比孔公子要小上两岁，可两人较寻常兄妹要亲近的多，孔公子在她面前也素日没个哥哥的样，两人互相埋汰是常有的事。

　　窗外的早梅窸窸窣窣的落了一地，孔姑娘早吩咐了下人不许去扫它，更不许去踩它，如今落得纷纷扬扬在院里铺得满地雪白煞是好看。

　　玉枝进来了，手上是一株满簇的早梅，早梅快落了，倒难得有满簇的还开的这样好的了。她去寻了个细长的越窑青瓷美人觚插上，那香就即刻散开了，压去了房里的病气。

　　巳时三刻的时候，孔姑娘死了。

　　孔姑娘去了。

　　平阳侯府老夫人一听就晕了过去，醒来是哭了好几天，直道自己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再知道了外孙女去之前身边只有个哥哥陪着，心里更是心疼的不行，想着外孙女同外孙是何等可怜的身世，自己对不起死去的女儿，外孙女又是如何孤零零的去了，也不知是受了多少的委屈。

　　她直叫来了外孙，对着去世的老侯爷和女儿女婿的牌位一通哭个不停，末了还把院门一关，不许人来劝。几个老爷并着夫人小辈在院外跪了几个时辰都不给开门。

　　大太太王氏想着好好操持外甥女的后事好叫老夫人宽心，却被老夫人差人来说孔姑娘的身后事自由老夫人亲自操持，不必大太太费心了。

　　她一噎，白当自己好心当了驴肝肺。想真丢开手又恐老夫人到时念反落个埋怨，只好在老夫人面前多多的陪小心，更加周全的使人照顾好外甥，人前人后忙的个热火朝天，却心里把孔姑娘连带她早死的爹妈都埋怨了不止一通。

　　时间久了几个老爷夫人连带着那些平阳侯府里的少爷小姐渐渐就淡忘了孔姑娘，他们同孔姑娘原就不亲近，原先伺候孔姑娘的丫鬟仆从要么拨到了孔公子那，要么就给发卖了，也就是孔公子和老夫人还有他们身边人还时时想起这个早逝的表小姐了。

　　后来，孔公子中了举人便从平阳侯府里搬了出去，平日里奉承老夫人的人多了去了，老夫人年纪大了不愿意想那些伤心事，也就似乎渐渐忘记了这么个外孙女，平阳侯府里就在没旁人提起过孔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