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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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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虞啸卿今天来自然不是为了被死啦死啦气死,他带来了我们的军衔跟奖章。
死啦死啦成了拥有十几个人的川军团上校团长,而我成了上尉。升官有面子,让权压两岸的虞师座亲自来送肩章,很有面子,不过我们最后仍然没能习惯这些东西----云麾宝鼎,谁还在乎,当这些东西的溅满我们三千袍泽弟兄的血。
死啦死啦把属于他的一堆肩章挂了满身,思忖了一下问我:“带着这些玩意儿有用么?”
我低头玩自己的瘸腿,“有用呵,没准能替您挡枪子儿,这么些个,够挡个七八回的。”
死啦死啦胡乱把肩章拽下,笑嘻嘻地踹我,“滚。”
我顶着个大鞋印子接着玩我的腿,“谁他妈爱滚谁滚。”
死啦死啦楞了一下。
他撇下满手的奖章,蹲到我眼前,兴致盎然地盯着我看。
我死撑了一会儿终于悻悻,“看你大爷。”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又伸手揉我的鸟窝头发,“为什么回来?”
我扒拉开死啦死啦的爪子,“小太爷稀罕这儿。”
死啦死啦又叹气,“烦啦,咱们这些人,至少要活一个吧。活下来,记住死了的。记住死了的是为什么而死。”
“谁他妈爱记谁记。”我逼迫自己对着死啦死啦落寞的神色做出不屑的表情,带上狗肉扬长而去。
晚上的时候死啦死啦终于活了过来,不但活了过来,而且聒噪的让人渣们想灭口。不怪他,我们都打了药一样的亢奋,如同末日狂欢,如同古时出征前的祭祀。
我们在院子中央燃起个大火堆,成罐地浪费美国罐头,鬼哭狼嚎地吼着忘词的小曲儿,挥舞着燃烧的木条相互袭击,大笑着跟狗肉一起满院子乱窜。
迷龙整个晚上跃跃欲试地挑衅着丧门星,不辣在一旁幸灾乐。余治一门心思追着迷龙要他的赌彩,死啦死啦在一边扯着脖子煽风点火。最后迷龙终于气急败坏了,他大叫着“我整死你”转头跟余治拧成一团,还不忘顺手给了丧门星一拳头。于是这几个人立刻乌烟瘴气地混战到一起,而死啦死啦则上蹿下跳着火上浇油。
我笑着看了一会,转头去找张立宪。
这瓜娃子缩在墙角没精打采。
我坏笑着凑上去。
不辣一回来便口沫横飞地讲述了虞啸卿如何在巷子口碰到了自己的两位前亲随。虞啸卿先是看见了余治。余治楞过之后哭丧着脸给他敬礼,而虞啸卿的尴尬还没来的及显示,张立宪就跟迷龙一前一后嘻嘻哈哈撞了过来。
两个人的尴尬变成三个人,而且迅速变了味儿。虞啸卿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地痞一样的连长和半边脸尽毁的营长,无话可说。
张立宪也许不再因为何书光而悲愤,但他依然不想面对自己为之哭泣哀悼的信仰。从前虞啸卿之于他是神,而现在,恐怕四川佬自己都不知道该把他摆到什么位置。他不是余治,余治可以在南天门之后立刻像人渣们一样贴上死啦死啦,为自己换一个神,而张立宪没办法。所以当虞啸卿问他们愿不愿意回师部的时候,余治干脆地拒绝,而张立宪则在摇过头之后立刻红了眼眶。
张立宪说,“看啥子,眼睛进灰了。”
谁管你眼睛进灰!我说,“今天看到你了。”
张立宪立刻警惕起来,随即又塌下肩膀,“你放心,我倒是想撬你龟儿子的墙角。”
我倒无所谓。小醉从来就不是我的墙角,就算我曾经真的想找个女人过日子。
我一脸诚恳地对他说:“团座说,你可以留下。”
“啥?”他瞪大眼睛。
我耐心地又重复一遍,并且把死啦死啦说给我的话学给给他,“咱们这些人,至少要活一个吧。活下来,记住死了的。记住死了的是为什么而死。”
我学的一个字儿都不差。
张立宪停了那么几秒,不过我看的出来,他不是犹豫,他是让这话给感动了----乔脑壳的四川佬以为这话是死啦死啦叫我带给他的,于是万份感动于被当作了自己人,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低声冲我发狠,“你龟儿子个逃兵都不留,我凭啥子留!”
我低头笑。我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谁都不会留下,连我们当中最迷恋生命的迷龙都不会,最怕死的阿译也不会。
我就是抱着点希望,想让我们中的某一个,可以确定地活下去,带着我们所有人对生命的眷恋。我希望这个人是我们当中唯一还拥有着年轻的张立宪。
死啦死啦说的没错,我们当中,一定要有人活下来。
我抻着脖子看死啦死啦跟一群人在火堆旁鬼哭狼嚎,又想,爱他妈谁活谁活,反正别是我。
小太爷可不当那背着压死人的担子的倒霉鬼。
这场狂欢到午夜终于消停。我们七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看星星。好像从我们第一次到禅达,还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这里的星星。就算看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欣赏过。
原来真的很漂亮。
后来阿译唱起了歌,一把颤悠的细嗓子连火堆燃烧的噼啪声也盖不过,荒腔走板的蝴蝶儿飞让人恨不得抄板砖封上他的嘴。
可每个人都听的很认真。
每个人都听的有点儿伤心。
第二天我们一早我们集合。
虞啸卿真的给了死啦死啦一个团,而我们要跟着他去西岸。
集合的时候我们的亢奋又再次抬头。阿译庄重地要给我们说几句,迷龙不耐烦地以整死他相威胁,他只好矜持地站回队伍。
我们粗野地大笑,然后起着哄要死啦死啦整两句。
“那就整两句呗。”死啦死啦嬉皮笑脸地说,然后很快收敛了表情。
“我们都活下来了。”他说,“可我们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接着打下去,打回西岸,打回缅甸,还是选个安全的地方庆幸自己能活下去?”
死啦死啦停下,抬头看了看天。他又露出笑容。他看着天微笑,又看着我们微笑。
每个人都在微笑。
我的团长。
我突然想长啸,想哭泣。我的团长,我看着他,开始坚信自己终于等到这世界青天白日,乾坤朗朗。
我恍然间看见不远的将来,在我们都战死的将来,山河依旧,善恶分明,血债终由血偿,一切终归安宁,我年迈的父母在黄昏的北平为我燃起一盏长明灯。
死啦死啦说,打回去吧。
我跟我的弟兄们拼命地大喊,打回去!打回去!!
我们热血沸腾,我们站在小小的收容站里想念着炮火纷飞尸横遍野的战场,耳边却真切听到万万人在这片土地上的仰天呐喊。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看着我的弟兄们干瘪的胸膛和塌陷的脸颊,我看着他们眼里的光亮得可以穿透南天门弥漫的硝烟,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如此自信于这个民族的光复。
我们不再恨虞啸卿。
我们是一样的人。军人。谁因谁而死,谁踏着谁的尸体,谁做了炮灰,谁成就千古功名,跟我们再没有一丝关系。死啦死啦说的对,我们只要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我们活下来。我们做分内的事。
死啦死啦拉长了声音吆喝,“魂兮归来……”
我们安静地听。可他又不唱了,他转身向门外等待我们的卡车开进,并且神气活现地下命令,“传令官,三米之内!”
“得嘞您哪!”我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紧跟着他瘸出门。
魂归何方?----管它的归何方,反正我们只跟着死啦死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