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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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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着晃走回收容站,转了一圈却没见到死啦死啦。
我拽过阿译,“人呢?”
迷龙说:“后院洗澡呢,中午烧的那锅水,他替狗肉用啦。”
阿译小心地把袖子从我攥死的手里拽出来,“烦啦你行行好,我只剩这一件了呀。”
我悻悻地白了他一眼,转身朝后院开进,“……头发上招苍蝇啦。”
阿译大窘,慌忙拿手去摸自己的头发,呐呐地争辩:“不会吧,刚刚洗好的呀……”
迷龙笑得浑身直颤,不远处的不辣和余治已经滚做了一团,这两个人大概基于共同的下注立场,最近好的快穿了一条裤子----事实上混到这个份,这里早已再无人渣或者精锐。
这里只有一个虚弱的团长和他支离破碎的团。
是的,哪怕我们只剩下这几个人。只要死啦死啦在,我们就是他的团。
死啦死啦还在后院跟狗肉一起鸳鸯浴,李冰又来了。这次他长了记性,套上全副武装给自己壮胆。
而荷枪实弹的前亲信带来的只有一句话:师座有请。
我木然地跟着死啦死啦下车,打量着陌生的西岸。这里并没有我们习惯的硝烟味道,反倒是越来越曲径通幽,我甚至能从树叶间扫见兵部豪华但是清雅的山间小筑,也闻得到硫磺的热气。
我一直在左顾右盼,死啦死啦则从上了车就化身成一根木头。
李冰在曲里拐弯的山间小径前停下,示意我们继续前行。
于是我就继续左顾右盼地往前颠。天知道虞啸卿又要怎么折腾死啦死啦,我得保存体力,这回可是西岸,不是一辆板车就拉得回去的。
死啦死啦走的极缓慢。我酸不拉唧地在他身边赞叹着,“不赖,真不赖。赶明咱也弄一个。”
死啦死啦说,“……烦啦,回去吧。”
“这么阔气肯定没奔头,咱可以弄一贫农的……”
他说,“仗打完啦。债都还清了。你们都回家吧。”
我愤愤然住了嘴,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我是真想给他一脚。
“收回你那条瘸腿。我想明白啦,我自己疯,可是不能带着你们疯。你们从南天门的尸堆里跟着我爬回来,我就不能再把你们送去死。”
我感到一丝不详,这丝飘忽不定的不详让我唇齿发寒:“你知道了虞啸卿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对不对?”
死啦死啦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茫然地扭头看我,怔忪了好一会,终于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悲伤表情,“有的事情不能走两趟的,烦啦,我还可以再打一次南天门,可我没种看着你们一个个死了,我没种了。”
我狠狠给了他一脚,“关小太爷屁事。”
然后我颠着我的瘸腿奋力远离了他。
关我屁事。
穿过那些迷宫一般的丛林小径,很远我们就看见虞啸卿坐在一潭热气蒸腾的水眼里。他低着头,瞧着蒸汽里飘着的一片树叶。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虞啸卿,现在他那张瘦脸像刀刻的一样,刻着孤独自闭和更多的东西----我觉得他很难过。他有了权力,从东岸到西岸,现在军长也要避他锋芒,南天门之后的这几个月里他的仕途走得超过以往的十年,只不过他还是很难过----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转头看死啦死啦,他显然对这种状况也有些回不过神。
虞啸卿习惯性地无视掉我,微笑着对死啦死啦说:“能下来么。我是去请你来洗澡,不是请你来看我洗澡。”
看的出来,死啦死啦有些犹豫。虞啸卿也并不催促,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死啦死啦最后说,“我今天刚洗过。”
……虞啸卿又露出很想扇他的表情,不过他忍住了,他今天打定主意要做个和蔼可亲的主人。他从水里伸出手指了指我,“不要告诉我他这个样子也洗过了。”
我斜眼瞄了瞄手臂上的黑泥道道,决定替我的团长死撑到底,“我也洗过……哎?”
我被死啦死啦一脚踹进水眼里,捎带脚着溅了虞啸卿一脸水花。
死啦死啦收回脚,很诚恳地望着虞啸卿----在气死虞啸卿这方面,我从不怀疑这厮是个天才,特别是当他存着心而虞啸卿还心怀那么一点愧疚的时候,比如现在。
我挣扎着把头从水里露出来,悻悻地咳嗽着。虞啸卿似乎自我劝慰了一会才能平和地开口,“你呢?”
他看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看了会我,干脆利落地脱光衣服,也扑通下水----又溅了虞大少一脸水花。
虞啸卿终于哭笑不得了。他大概觉得死啦死啦在耍小脾气,于是并不生气地抹了把脸。
“我知道你恨我。”
“没有,师座。”死啦死啦的诚恳几乎嵌到了脸上。
“胡柴。”虞啸卿叹了口气,死啦死啦就又显出那副无辜的表情。
我尽量不以人注意地蹭到一个角落里,开始跟自己玩儿。虞大少接下来的话大概很不希望我竖着耳朵听----我真怕他用“泄露军机”的名号把我砍了。
“我欠了你的债。”虞啸卿说。
“没有,师座。”死啦死啦垂着脑袋。
“我不想欠你的。欠你的债,我还。”虞啸卿不理他。这娃现在很坦率,很有大将之风……可他又一次错了。他不明白死啦死啦其实没有说谎,他确实不欠他的。
他欠的是南天门上三千个亡魂。
如果他明白这一点,也许在爬上东岸的时候死啦死啦就会立刻原谅他。
我们也一样。
我开始专注地研究水面上一只细腿乱蹬的蚂蚁。
“跟我走。”虞啸卿并没有深究死啦死啦的颓丧,他只需要我们的倾听,“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欠你的,上了战场我全部还给你。”他盯着死啦死啦,“跟我走,带着你的炮灰,带着你的团!我还你最精良的武器,最优秀的士兵,最坚不可摧的铁军!你可以用你的手让每一寸故土撒上敌人的血,让每一个战场填满日本人的尸体,用他们祭奠每一个你看的见的鬼魂!”
……死啦死啦不出声,可我知道他的心已经活泛。
因为我也一样。
我已经泪流满面,我从我最讨厌的人嘴里听到了世上最大的福音。
死啦死啦怔了一会,很虚弱地说,“……我不行的。不行的。”
“你行!”虞啸卿直起身,逼近死啦死啦的身前。“你行!你是我的袍泽,兄长,老友,跟我一起,站在我身边,荡平日寇,挥师北上,纵马中原!只你有这个资格!”
虞啸卿慷慨激昂,大谈他纵横捭阖的梦想,几乎把死气活样的死啦死啦逼到滑进水里。
……我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向岸上爬。那也是我的团长的梦想,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可他现在在这触手可及的梦想强行放进我的团长手里,用走了形的许诺高傲地偿还他自以为的债。
他早晚会逼死我的团长。
我真想宰了他。
死啦死啦终于虚脱地滑进水里,虞啸卿抄手把他捞起来,水淋淋地抵在岸边。
“跟我走----”虞啸卿眼睛里是狂热而笃定的光芒,可是这光芒立刻呆滞了一下,因为有人很不合时宜地扑通起来----
岸边的石头子儿滑不留手,我像个抓不住墙壁的壁虎一样仰面掉进水里。
我狼狈地在水里折腾着,故意发出乱七八糟的动静。
死啦死啦茫然地看着我扑通来扑通去,而虞啸卿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两个月,我还你一团的人。四个月,我还你整团的装备。八个月,让你的团强胜驻印军,在北方的冻土平原上与敌军作战。十二个月,你成为虞师的师长,”他指着我,“而他成为虞师主力团团长……”
我接着玩我的水----我就不搭理你怎么着吧。
虞啸卿咬着牙收回手指。
死啦死啦开始变得脆弱不堪。“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想让事情变成它本来的样子,我给你机会!”虞啸卿咄咄相逼,而死啦死啦只能又一次滑进水里掩盖他通红的双眼。
我们走在禅达城外的路上,默不作声地想着虞啸卿铺天盖地砸给我们的许诺。我们临走的时候,虞啸卿并没有问死来死啦的决定----他知道他不可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谁都无法拒绝。
虞啸卿只留了一句话,过两天,我去找你。
我几步跟上死啦死啦,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死啦死啦很不耐烦地回答:“不该问别问!”
“你大爷的!”我急了。
死啦死啦接的很快:“我大爷早死啦!”
我愤怒地瞪着他,他毫无反应,却又忽然想起来,伸手从兜里套出块东西递到我眼前。
我愤怒地低头,他妈的居然是块香皂。
“……”我一时不知道应该继续愤怒还是表示一下疑问,死啦死啦已经又不耐烦,“看什么看!香皂!收好了,回去有用的。”
“……哪来的?”
“师座大人放在岸上,我不留神给揣走了呗。”这厮答得理所当然。
这雁过拔毛的王八蛋!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顺手牵羊。我恨恨地把香皂放到衣兜里----还挺好闻----然后继续我的愤怒:
“怎么着你们俩这就算破镜重圆了是吧?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什么你们啊。”死啦死啦无辜地看我,“有你们什么事儿啊,该干嘛干嘛去。”
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死啦死啦已经加快了脚步。我在后面悻悻地追赶,手指伸进兜里跟那块香皂一碰一碰……我忽然明白过来了。倒不是因为香皂,我终于明白过来这欠活剐的货打的什么谱了。
我蹿着瘸步撵上他,伸手拽了他一趔趄。
“你跟我说你一个人疯可以,可是不能带着我们一起疯。你说你没种看着我们死了----你早就知道虞啸卿今天找你干嘛来了对不对!”我愤怒的声音都再颤抖,我恨不得立马掐死眼前这鸟人,“你也早就知道你得跟他走,你得再去上战场。可是你不想让我们去!所以你说要我们回家!”
死啦死啦兴致索然地看我。我忍无可忍地大叫:“你要解散川军团对不对!”
死啦死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转身继续走,并且走的越来越快,存心甩掉我这个瘸子。
我知道我猜对了。该死的!
我拼命地朝前追他,可还是晚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收容站门口,刚刚来得及听到最后一句:
“……解散了。”
我直接把自己从门外摔了进去,不顾人渣们的惊诧莫名,趴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嚎了一嗓子:“我操你大爷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