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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柒 雪樱罗生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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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歇得早,皇甫湜和卿落陪着秦老太君用完晚膳,她便歇息去了。
卿落本也想回房,皇甫湜却叫住她,一句“随我来”,领了卿落到后院一个小书斋中。浅秋本想跟随,可皇甫湜在入内之前回首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就怵得找了个借口逃走了。
小书斋前临内湖,后靠竹林,在这寒冬时节,本是个阴冷所在。可卿落与皇甫湜皆是习武之人,自是不畏严寒。
室内只是简单地陈列着一些文房四宝和寥寥几本书籍,倒是前后开了两扇大窗户,通风采光,又可观景,是个不错的喝茶所在。此时,皇甫湜命丫鬟们把小茶几摆在后窗下,窗户大开,室内明亮的火烛照出窗外几片婆娑竹影,尤像水墨画一般赏心悦目。
皇甫湜挥退丫鬟,自行动手,治器、纳茶、候汤、冲茶、刮沫、淋罐、烫杯,一连串动作娴熟流畅,透出几分沉稳优雅。
不多时,茶香袅袅环绕,皇甫湜给二人各斟一杯,自己则轻柔地端起青瓷茶盏,托于掌心,看杯中茶叶在清澈碧绿的茶汤中舒展,旋转,徐徐下沉,再缓缓上升,如是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辉。
皇甫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眸色沈柔,直到茶叶沉入杯底,似笔尖直立,天鹤之飞冲,才缓缓开口:“茶道老师第一次给我上课,就跟我说,煮茶之人须忘人间之灼色,观心中之清明,唯万籁皆寂静,空天下于尘埃。”
这还是重逢后他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卿落不由挑了挑眉,端起茶盏,慢慢轻啜品味。
一盏茶完,皇甫湜再倒了一杯,慢慢转着杯子,再度出声:“这些年,你都在墨阳楼?”
终究还是逃不过。
卿落低叹一声,放下杯子,点了点头。
“你弟弟呢?”
转头看向窗外竹影,卿落低声回答:“在百越山。”
皇甫湜不再发问,两人便沉默了下来。
十年前的惨案,十年间的经历,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问,但又觉得开不了口。
室内烛火明亮,相对而坐的二人投在墙壁上的影子,衬上窗外婆娑的竹影,更像一副意境悠长的水墨画。火炉烘得一室融融春意,在这寂静的夜里,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一般,谁都不愿意打扰这份静默。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几颗星星寥落悬着。
整个院落漆黑如泼墨,就小书斋点着烛火,昏黄烛光不时被透窗寒风吹得微微晃动。
“什么时候再回北境?”
卿落率先打破了沉默,转回头看向面前的男子。
也是此刻认真审视,卿落才发觉,十年不见,自小一直护着她的七哥哥如今已是伟岸成年男子。当初分别时嘶哑的声音成了偏冷嗓音,稚嫩的脸容被边境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灿然的眉眼覆满冰霜冷傲。
杯中的热茶已经冷却,皇甫湜仰头一口饮尽,低头沉默半晌,才回答:“可能……不回了。”
讶然写上眸中,卿落带了点急切地往前靠了靠:“怎么回事?”
感受到了她的关心,皇甫湜安抚地朝她勾了勾嘴角:“无事。不回去,也挺好。”
蹙眉思索了一阵,卿落继续问:“你此次前来青州,只为看望老祖宗?”
其实卿落想问的是,他为何如此空闲?为何私自离开帝都?可她又怕问得多了,他不愿回答。
反倒是皇甫湜继续煮茶,一边动作一边交代:“父皇说他年岁已高,不愿骨肉分离,才把我调回帝都。老祖宗回青州一年有多,父皇心中实在挂念,我便替他前来看望。途中遇到小皇叔,恰好得知你在宜和郡。”
卿落面上放松,笑了一句:“我这是被师傅坑了一把,自己揽了份苦差事。”其实心中一清二楚,皇甫湜的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可信度却不高。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每当他撒谎骗人的时候,都不敢看人,会找事情做着,一边做一边说,借以掩饰。
还记得幼时,她与皇甫湜一时好奇,偷偷潜入珍宝阁,想要看看柒桓国使臣送来的八珍玉屏,她却一时不慎,打碎了一只太祖传下来的玉如意。
被圣上问话的时候,跪着的皇甫湜都能一边低头整理着衣袍一边坦白玉如意是他打碎的。
受了一通刑杖后,卿落去看望他,他一边搅着碗中的药一边说他并不是很疼。
自此,卿落便记下了他这个小习惯,并且屡试不爽。
如今帝都风云变幻,周边各国虎视眈眈,想也并没有他说得那么轻巧。可既然他说了,卿落便只能这么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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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秦老太君着人请皇甫湜和卿落吃早饭。
寂然饭毕,老太君心念一动,呵呵笑着道:“你们来得是时候,听闻这两日城东的雪樱开得不错,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不如,你们也去凑凑热闹,回来跟我说道说道。我一把年纪,走不了几步路了。”
卿落本没什么心思赏景,可偏头看到浅秋眼中盛满期待,只能点头应下。
出得门来,迎面就是一阵寒风拂面,卿落不由得疑问:“这么冷的天,真有花开?”
“小姐有说不知!”
浅秋兴致勃勃地说:“青州雪樱,花开七朝,迎雪傲放,美不胜收!”
卿落狐疑地问:“你从哪听来的?”
“蒋首领啊,”浅秋随口道:“有一次我听到他跟清弄说的。”
蒋云杰当初在楼里的时候,可是整日追在清弄身后跑,他能打听这些奇闻异事说给清弄听,也就不足为奇了。
主仆二人揪着别人的八卦正聊着,皇甫湜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脸上的冰霜渐渐有了罅隙。
如此静默行了小半个时辰,迎面却来了一位青衣书生,看模样三十岁上下,清绝瘦削,恭敬地作揖向皇甫湜问道:“敢问兄台,可知青州城哪里的雪景最好?”
皇甫湜看都没看他,正要往前走,浅秋却抢着回答:“没听过青州哪里雪景好,倒是雪樱比较有名。”
皱了皱眉,青衣书生咕哝着:“怎么又是雪樱?”转而堆着笑问:“那请问这雪樱在何处?”
浅秋指指前方,说:“就在前方郊外,我们也要去看呢。”
书生点点头,看看前方,笑道:“如此,不如一同前往吧?”
浅秋乐天热情,直接点头应下。江湖中人,本就不大拘小节,卿落也没有反对。倒是皇甫湜往前垮了一步,走到卿落身侧。
卿落侧头看了他一眼,有点好笑地跟上他的脚步,把浅秋和书生抛在身后。
浅秋不察皇甫湜的心思,还径自跟书生攀谈起来。
青衣书生自称苏远东,是九甯郡人,昨日黄昏到的青州城。浅秋自然问他为何询问雪景,苏远东搔搔后脑,不好意思地说:“十年前,在下曾与人一诺,应下十年后的今日来青州看雪景。”说到这里,苏远东神色黯然,却又很快振作精神:“虽然斯人已逝,可君子一诺千金,在下自然要应诺前来。只是奇怪的是,我问了许多人,都说青州较为出名的乃是雪樱,雪景最好的却是柒桓国原务山。”
浅秋笑了笑,随意一问:“有没有可能你记错了,是看的雪樱不是雪景?”
“不会!”
苏远东斩钉截铁地回道:“我断不会记错!”不知道是说服浅秋还是说服自己,喃喃道:“估摸着这十年青州变化太大的缘故,大家只知道雪樱,我也姑且前去一看。我与她的承诺,我是断然不会记错的!”
看他如此认真郑重的神色,浅秋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附和。
不多时,东城门已到,出了城门,转过一片杨柳林,眼前的景象让卿落四人顿时停住脚步,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一片雪白花海,呼吸都为之一滞。
此时冬日暖阳升至山巅,一片金黄倾泻而下,染得漫山白雪金银辉映。山脚下,一大片黑褐色矮小树木连绵至绕城而出的小河边,枝桠上盛满紧密的雪白小花,开得繁华而轻柔,金灿灿的花蕊点缀其间,正像此时山尖的澄明阳光。一整片的雪白花海,透着淡淡的怡人清香,几名稚儿奔跑其间,捡起凋落的花瓣向上挥洒,顿时惹得白蝶纷飞蹁跹,挟着欢笑声传遍整个花林。
那是一幅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那是乐伦国名震天下的七大美景之一!
“七日雪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苏远东击节称赞,感叹着:“如斯美景,果然不负盛名!”
皇甫湜负手看着面前的美景,往日冷冻的脸容似乎也有所缓和。
卿落和浅秋则目不暇接地左顾右盼,只觉得一双眼睛都看不过来。
便在那时,浅秋看到不远处挽手仰头同看花海的陈三三夫妇,不由得喜出望外,招呼一声:“周先生,周夫人!”
与此同时,苏远东也看到夫妇二人,脸色立时煞白,惧怕得后退了两步,跌坐到地上,浑身颤抖,嘴唇哆嗦,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句:“三三!”
浅秋与卿落一同诧异地回头看着他,浅秋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苏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陈三三夫妇听到浅秋的叫喊,回应了一声,开心地往这边走过来。可是陈三三看到苏远东后,却脚步一顿,脸色同样惨白了起来。周良生顺着妻子的目光看过去,大概也想到了什么,神色黯然起来。
苏远东怔怔地看着陈三三,喃喃地问:“你到底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