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音》苏影衣

34、神降

　　在沃尔图里的大厅，那三张居高临下的高背座椅，虽然没有王座的华美奢丽，却一样充满了压迫感——当年的设计者以别具匠心的方式向人们暗示，审判庭不会像腐朽的王族那样堕落于拥有权力的快感，但第一家族至高无上的地位却如同王权一样不容挑战。沃尔图里，这个词在古老的特兰语里，代表着秩序，一如它今天在血族世界的象征。但是否还有人记得，这个词在同样古老的瓦鲁语里，却意味着平等——那是侍神者的语言，是连结凡人与神明的纽带。

　　殷红的鲜血注入酒杯，持杯的男子嘴角浮起一抹夹着淡淡嘲讽的笑容，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对他而言，还真是莫大的讽刺——光明之神的侍者理应时刻警醒自己心怀谦卑，从而能够以公正的目光去看待沐浴在光明之下的万事万物，然而如今，曾经的光明神大祭司背弃信仰成为暗月之神的子民，从追逐光明的侍神者变为永生于黑暗的吸血鬼，昔日以血与火捍卫人民自由尊严的英雄，此刻却正将无辜者的血肉当做一场盛宴——这世间可还有比这更荒诞不经的事？但这荒唐，却恰恰是他亲身经历。

　　轻轻转动酒杯，透过那红色的涟漪，他彷佛可以看到三千年前的古战场——那时候的自己，身上所流淌的血液，就如这杯中的液体一般鲜艳而温热。他曾经拥有过世人所羡慕的一切，才能、荣耀、爱情，却又失去一切，而那原因，追根究底，并非因为挚友的背叛，亦非来自邪恶的诅咒，真正的根源，还是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若是对光明的信仰足够虔诚与坚定，又怎会接受这罪恶的永生？血族永无可能得到救赎，他原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点，却终究屈服于内心那软弱而渺茫的希望，远离光明，沉沦于黑暗之中。

　　将渐渐冷却的血浆缓缓送入口中，那双同样是赤红色的瞳仁深处却掠过一抹痛苦，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咯的一声轻响，酒杯上出现一条裂纹。他迅速放下杯子，低声道：“抱歉，我先失陪了。”话音未落，人已飘出了大厅，将同伴诧异的眼神丢在身后。就在方才那一霎，他的脑海中闪过雷格娜的影像，那个精灵女子熟悉而忧伤的面容，无端端地刺痛了他，那种心痛的感觉——真是奇怪，血族不应该是没有心的生物么？

　　钟楼的天台上，月光洒落清凉的银辉，为他原本过分苍白的面容染上柔和的光晕——月是比日更加宽容的光明，是与黑暗共存的光芒，但即使是如此善良仁慈的月之女神，也无法宽恕暗月之神扭曲的造物——崇拜月神秉持善良的精灵尊重一切生命，唯一例外的便是血族。抬起手，月光石安静地躺在掌心，散发出静谧的光芒，他无声地苦笑，雷格娜，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一定很失望……但是请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太久，吾爱。

　　大厅里，短暂的惊讶过后，马库斯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凯厄斯，虽然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却在无声的征询——不跟出去看看么？

　　凯厄斯微微摇头，那如雕塑般完美无瑕的脸上毫无表情。

　　马库斯的眼里却带着疑虑，“这样合适么？”他缓缓地开口道，“我有点担心。”

　　凯厄斯淡淡地道：“他从来是很有分寸的人，而且，我想，他现在并不想被人打扰，尤其是，不想听到我的声音。”

　　银狐是睿智而无情的生物，他的谏言无疑是君王们的良药，但有时候要忍受这些毫无感情却又无可辩驳的劝诫，实在是件令人痛苦的事情——马库斯苦笑，连他每次听到凯厄斯用准确而冷酷的方式分析一切时，心底都会忍不住升起一阵寒意。他叹了口气，轻轻放下酒杯，起身道：“我去看看夫人回来了没有。”

　　凯厄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从大厅里消失。罗兰娜端着酒杯，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到他的身侧，用左手撑着椅背，上身以一种极亲昵的姿势向他倾斜下来，一双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你真的不担心么？”

　　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感情的涟漪，声音也同样毫无起伏：“我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

　　罗兰娜却笑了，“若不是足够了解你，我一定认为你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但我知道，你只是在困扰——无论你如何努力，终究逃不脱古老的诸神约定。你为此烦恼不安，对么？”她艳红的瞳仁中竟微微荡漾着一抹浅浅的紫色。

　　凯厄斯并不否认，“神谕是这片土地上的最高意志，我也无能为力。”

　　“你真这样想么……”罗兰娜轻声呢喃，“林德曼，答应我，别做危险的事。”

　　“杰森·海因耶尔？”

　　听到这个名字，黑色短发的少年神经反射般的挺直了身体，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金边的白色法袍衬托着眼前的男子如同初升的旭日一般温暖祥和——光明神殿的首席大神官，帕撒拉神的大祭司，安吉鲁·纳凡特，正以温和而略带疑问的目光打量着他，“能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么？”大祭司用温润的声音问道。

　　少年的脸上因为紧张而泛起红潮，半晌才低低吐出一声：“还有三个月就满十四岁。”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如此迫切地期望成为一名光明魔法师？”安吉鲁看着眼前只有他一半年纪的少年，他的语气虽然柔和，眼里却透出淡淡的忧虑。

　　杰森·海因耶尔的眼里流露出热切的神情，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我想成为您那样了不起的人，成为英雄！”

　　“英雄？”安吉鲁微微拧了下眉——他可以理解这个少年单纯渴望的心情，以这个孩子的年纪，还根本无法理解，所谓的英雄意味着什么样的代价，更难以想象这个词所背负的责任……他半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少年，用温和而严肃的口吻道：“杰森，我希望你明白，作为帕撒拉的信徒，我们选择战斗是为了维护所有人的自由与尊严，而非自身的荣耀与名声。如果你真的渴望成为一名魔法师，在光明神的旗帜下战斗，那就要先了解战斗的目的与意义还有自身的责任——成为英雄从来不是光明法师战斗的理由，守护与拯救才是我们拿起武器的动力。”

　　少年有些不甘心地低下头，安吉鲁轻轻拍了下他还稚嫩的肩膀，柔声道：“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到你年满十八岁，如果你的志向还未改变，我会亲自担任你的魔法导师。但是，现在，我希望你能在成为一名合格的魔法师之前，先做一个孝顺的孩子——别让你的父母为你的一时冲动而忐忑不安，好么？”

　　少年咬着嘴唇，脸上涌起羞愧的血色，半晌，他郑重地向大祭司行礼，“感谢您的教诲，阁下，我会记得您说的每一句话，更会牢记这个约定，很抱歉打扰您，我先告辞了。”

　　三千年前的记忆，鲜明的犹如昨日，走在沃特拉城蜿蜒曲折，漫长而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里，马库斯微微苦笑，都说血族会渐渐忘却身为人类时的记忆，可为什么这一幕经过三千年却依旧清晰的叫他害怕？这过往的记忆不停地提醒着他，如今的自己，距离那光明的梦想有多遥远，在黑暗的罪恶中堕落的何其之深。不，所谓理想与堕落，都是人类才会有的概念——而所有人类的情感与梦想，早该随着杰森·海因耶尔的死亡一同消逝，现在的他，是马库斯·沃尔图里，是强大冷酷的吸血鬼，不再是那个单纯脆弱的人类少年，可是为什么，那些偶尔泛起的久远记忆依旧会令他感到深入骨髓的刺痛？

　　转遍了全城，马库斯也没有见到阿卡丽娜的踪迹，却不出意外地在天台上发现阿罗的身影，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竟微微有些难过的感觉——从少年时代起，他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和那个男子并肩而立，然而，却未想到命运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将之实现——他知道安吉鲁所承受的，绝不仅仅只是失去那样简单，从光明的顶端落入黑暗的深谷，也绝不是失落所能描述。暗暗叹息了一声，他转过身，回到大厅，罗兰娜已经不在厅里，只有凯厄斯独自坐在位置上，合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侯爵大人，那位殷先生的来意，究竟为何？”一想到那位来历神秘的东方血妖，马库斯总觉得心底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杰森，别为此操心，那是诸神之间的古老约定。”凯厄斯的语调听起来似乎有些奇怪，但马库斯没留意这些，他微微皱眉，“这么说，您也不打算告知纳凡特大人了？”

　　“不，我当然会告诉他，但不是现在。”淡淡的声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味道，马库斯察觉了异样，想要再追问什么，却发现阿罗从侧门走进来。

　　“诺斯公主还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让丽贝卡出去看一下，可以么？”虽然是询问的句式，但阿罗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命令式的陈述。

　　有那么一瞬间，马库斯的双眉拧得更紧了——他虽然淡泊，却并不迟钝，足以感觉到大厅内气氛的异常。沉吟了一下，他转身道，“我会去找她。”说完便离开大厅。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凯厄斯才睁开眼睛，他的眼眸透着奇异的黑色光芒，“你害怕让他知道么？”

　　阿罗略略躬身，避开了那锐利的目光，“您特意莅临凡间，想来也不愿在无关者身上虚耗时间。”

　　“呵呵……”悠扬如天籁的笑声里却不带一丝喜悦之意，“不愧是帕撒拉的大祭司。”随着话音，暗月之神那黑暗冰冷的气息在大厅里张扬，象征死亡与混乱的黑暗神祗依凭于银狐的身体，降临凡尘。“安吉鲁·纳凡特，你想必应该曾听闻，玛嘉洛魔杖的传说。”

　　阿罗保持着之前恭谨的语气，“是，传言那是封印永无之神的容器。”

　　“那不是传言，而是远古诸神战争的见证——不只是欧罗巴，还有东方神魔的参与，所谓永无之神，本身便于东方神州有莫大关联。”基努拉瑞神的语气里微微流露出怀想，“东方神族大司命的使者便是为此而来——不知道这一次，德克拉家族的继承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这可是十分值得期待。”

　　阿罗的目光里掠过一丝忧色，却没有开口，但黑暗神祗显然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即使在异教的神明面前，你也如此拘谨么，光明之子？”

　　“我并未忘却自己是暗月的子民。”阿罗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单纯作为侍神者在神明面前的谦卑。

　　“是么？”基努拉瑞神轻轻笑起来，“我可不认为能够征服你的信仰——你所拥有的神术，证明了帕撒拉的神恩眷顾——神恩降临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一点你想必深知，而改变诸神的约定，则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感谢您的好意。”

　　“呵，看起来我的大祭司是白白担忧了——你并不介意后果如何，对么？”黑色的光芒又开始在神明的眼中闪动。

　　“我会顺应命运之轮的方向——神意无可违背，也不容抗拒。”

　　“那么，就让我期待一下你的表现吧，安吉鲁·纳凡特。”黑暗神祗悠然的语调里却带着莫测的深意，“给你一个忠告——塞勒斯在感情上的冲动，可是无可救药。”随着话音落下，银狐合上双眼，黑暗神祗巨大的威压在瞬间消失无踪。

　　真神降临，对于被依凭的身体而言，无论精神抑或□□都将受到巨大的损耗，即使是拥有神之血脉的银狐，也陷入昏迷的状态。阿罗轻轻叹了口气，抬手释放了一连串水系恢复法术，柔和的淡蓝色光芒刹那间充斥大厅，罗兰娜从侧门匆匆进来，“纳凡特大人，林德曼他……还好么？”

　　“他休息一会就没事，别担心。”阿罗笑了笑，“我出去一下，你好好照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