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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壹 ...

  •   我走近时,母亲正在唱《白蛇传》中的段子:
      “许仙我对宝镜笑逐颜开,我妻拥云簪花容无改,如一仙天仙女初下瑶台,我这里将花朵与妻插戴——历劫难,情意深,我们……”
      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到了母亲面前,我终究是软了下来,喏喏唤了她一声,期期艾艾便无话了。
      “秋儿啊。”母亲听我声音,唱词便断了,她怔忡须臾,轻轻合上了眼。漆白的摇椅轻轻地晃着,园子里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我未来之前的宁谧。久了,母亲才开口:“你说不出,可我明白。秋儿,你大了,母亲也老了,老了啊……你自己个儿看着办吧!若是你觉着快乐、觉着幸福,母亲不拦你,拦也拦不住。”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我可是抱了被她骂上两句、关上两月的决心来的呀!就连“断绝母女关系”、 “再不是慕容家的女儿——慕容宁淼”这般的话我都想到,却就是没想到母亲一点儿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母亲……她毕竟是老了啊!
      纵然皮肤依旧光洁宛若韶华少女,可她眼角的细纹是藏不住了。就连说上这样一段话,母亲都有些力不从心的累。缓了一会儿,她又说:“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戏子。都说‘戏子无情’,可我看啊,那些说道的人才最是无情。——秋孟枫如何,你自己清楚;他有情无情,你自己个儿也清楚。慕容家的女儿选的,不会错,也不允许错!计较个出身作甚?”
      我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母亲会这样说?可我也知道,母亲不仅是为了我好,为了我的幸福快乐;“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戏子”,那般几分无奈叹息的口气——她这也是为了自己,看贱了孟枫岂不是亦贬了“戏子出身”的她?母亲一生高傲,“心比天高”四字最是和她的。母亲不愿被人看贱,而这首先便是自己不能把自个儿给瞧小了。
      正在我遐思之际,母亲又唱上了,可是……“历劫难,情意深,我们——”唱到这里,母亲又止了,轻轻的一声叹息化作了无言。
      久久没听到声音,我心中莫名生出了惧怕。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蹲身在摇椅一侧,我又小心翼翼地唤着:“妈,妈?”我突然是那般那般的恐慌,就怕……就怕像……父亲。我那铁血劲腕、叱咤风云了一世的父亲,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安静,无声无息。
      她微微地睁开眼,细眯着瞧我。就凭那淡淡的莞尔一笑,我便能想到昔日“丹凤”是如何的倾国倾城,如何教整个俞庆乃至整个南国的人都热血澎湃,如何……是日后我才得知的,母亲曾经的笑靥竟教三个不凡的男子痴情相对。
      “你去吧,和孟枫一并去英国,不要再回来了。”她招了招手。母亲的手极美,有人说“戏子除却唱腔、身段,最美不是那张涂脂抹粉的脸,而是——手”,父亲也曾爱笑得自得地称赞母亲的手是“玉手柔荑,天下无双”,而母亲的这双手就连正值双十年华的我也不是敢媲美的。
      “我给你足够足够多的嫁妆,你与他在英国好生置办一番,虽说日子定是不及家中的,但也绝然不会差。十年前,我就对螭儿和穆儿说过:这个天下不是谁的,哪怕今日是慕容家的,可天下就是天下的,总有一日不再是我们慕容家的。‘树倒猢狲散’,这个理儿谁都知。方是时,纵然那些忠心你爷爷、你父亲、你弟弟的老部下们有心,却也是力不从心的。且不说人总是逃不过‘老’、逃不过‘死’的,彼时他们自己又能好得到哪儿去呢?”
      “妈,莫要这样说呀!”我有些急,心中总想着这天下毕竟是爷爷和父亲热血泼洒打下的,我怎么舍得它没的呢?
      母亲却是毫不在意地笑笑,说:“话不说就不是了么?”
      她扬了扬下巴,笑容是那般的随意而温婉。一切仿佛并非经历的是一场说不清时日的生离,而只是一位母亲叫着小女儿到院子里玩一圈,但记着吃饭时要回来罢了。她轻言:“去吧去吧,我的好女儿。”
      我没有走,却扶在她的腿上抽噎起来:“妈,秋儿不孝啊!我这一走,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拜望母亲,再与您见上一面了!”
      “呵,傻丫头。”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直一直不停地重复着:“秋儿,我的好女儿,我的好女儿……”

      三天后,我与孟枫在圣玛丽亚教堂结婚。教堂里清清静静,一排排长椅空旷,只有宇炎和宇燚坐在那里,替母亲亲睹和见证我与孟枫在上帝面前彼此承诺此生最重要的誓约。
      婚礼结束后来,我与孟枫坐宇燚的车去了西宁路213号秋宅拜望孟枫的父母大人——秋云棠和张香芸。
      秋云棠,孟枫的父亲,当今“第一生”的名角儿,坐在桃木大椅上目不转睛地打量我,许久才说:“枫儿娶了慕容大小姐是他的福气,只是委屈了大小姐了。”他的眉宇间并瞧不出几分喜色,倒是郁积了极深的忧愁,全锁在了那两撇剑眉之间。
      我知道,我即便是这样“委屈自己”、这样“折了自己的身子”地嫁给孟枫,他们家也不会多稀罕。我与其说是个公主般的明珠珍宝,倒不如说是压着他家的巨大磐石,与灾难无异。
      可受了冷眼又如何?
      只要我爱孟枫——我爱他,还需怕什么?
      母亲的唱词里也不是有那么一句么,“历劫难,情意深”,我与孟枫的情谊天地可鉴、天地可表。
      我瞧了身侧紧紧握着我的手的孟枫,我的英武俊俏的丈夫。依然是新人的笑吟吟,我说:“父亲母亲,我日后便是秋家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嫁了孟枫自是要随孟枫的。父亲请喝媳妇的茶——”于是将茶碗恭恭敬敬地端在了秋云棠——我的公公——的面前。然后同样地,向一直沉默如旁观者的婆婆张香芸敬茶。
      “爸妈,秋儿绝对是个好媳妇!”孟枫环住我的腰,对我宽慰地笑笑,“今日她嫁与了我,日后便是我的妻,再不是那慕容府上大小姐的。”
      公公秋云棠的手一震,茶水泼了满襟。他一连惊诧地望着我:“你,你叫……”
      这时的我当然还不知道三十年前的种种恩怨情痴,也是不会明白公公是如何会有这般复杂难谓的神色表情。我只是如实应答:“我叫‘慕容宁淼’,是先严为我取的名字。而母亲则为我取了乳名唤作‘秋儿’,自小家中长辈都是这样叫的。父亲母亲今后也可这样唤我。”
      “秋,秋……”公公仿佛忘却了旁人一般独自呢喃,眼圈红了一周。
      沉默了许久的婆婆张香芸也终于开口,与母亲几乎是一道的意思:“你们都大了,我们做长辈的不想管也管不了。既然已经成了亲,日子还长着,你俩儿今后的计划打算都随你们。”说着,就想去扶公公。
      可是公公只是心领了她的好意一般,招了招手,起身离去:“我想自个儿去走走,清静清静。”公公那般的眼神中,分明写着一句诗词: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我与孟枫本打算在家中歇上一夜的,可晚饭吃得着实沉闷。公公与婆婆都缄默不语,而我与孟枫也不敢多言。大约是下午出去吹了风,公公还时不时地咳嗽,脸上也透着些身子不爽的潮红。
      最后,我与孟枫还是觉得该回母亲给我俩儿在翡冷翠12号置办的洋楼。
      虽然在俞庆住不了几日了,可母亲还是送了幢新房给我俩儿,却又是说着“再也不要回来了”。我仿佛是明白母亲的心思,却又好像不明白。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没有人能看透母亲,因为她从不将心中的所思所想告知他人,纵然在言行之中也是不流露半分。
      宇燚送了新车和家中的老司机德华叔给我俩,说也算是新婚贺礼的一部分。这时我心中正由半日压抑的苦闷,于是要德华叔送我和孟枫到街上去逛逛,也好透透气。
      我想:这日子,全然没有结婚的喜庆。
      一路上,孟枫都握着我的手:“做孟枫的妻子,委屈你了。”
      我笑了,即便心中委实有些苦楚,却还是告诉他:“我随今日之后是你的妻子,可今日之前我却是慕容家的女儿。我那日去求母亲成全,她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却说了‘慕容家的女儿选的,不会错,也不允许错’。而且母亲也说了‘秋孟枫如何,你自己清楚;他有情无情,你自己个儿也清楚’。你是如何的、还有我的选择,我自己个儿心里都清楚得很。我选的,我就不会觉得委屈。”
      这时,路边的戏楼里传来唱词,正是《白蛇传》的一折戏。
      “扶许郎步出了绣罗帐外,今日里整精神重对妆台,请官人你把那菱花镜摆……”
      德华叔也听到了,扭头笑着对我说:“这可跟夫人没法子比!”
      我听出这正是母亲那日唱的一段,只是母亲舍了昔日名满天下 “丹凤” 的那旦角儿的唱腔,却唱了许仙那小生的段子。
      “许仙我对宝镜笑逐颜开。见我妻拥云鬟花容无改,好一似天仙女步下瑶台……”
      ——我侧耳听去,纵然那不在母亲的行儿,可母亲较之戏楼中的那个也是丝毫不会逊色。
      “尚二爷说过,要说这《白蛇传》中的许仙,若我父称‘第二’,自是无人再敢道‘第一’的。‘秋皇’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孟枫甚是自得。
      世人皆知,当年年仅十岁,还不足身量的少年戏子秋云棠,单凭一出《白蛇传》名满天下,彼时俞庆人若称“天赋异禀”、“天才神童”便决然不会少了“秋云棠”三个字。
      孟枫心中欢欣,便和着那戏楼中的唱词哼了起来:
      “……历劫难,情意深——我们永不分离。永不分离。”
      我听着怔了片刻,记起那日母亲就是唱道“我们”处止了的,便再无“永不分离”。
      “姑爷唱得也好,乍听起来还真以为是当年的秋老板在唱呢!”德华叔大约是高兴,话也多了起来。听孟枫问他是否听过昔日的公公唱这折子戏,他便说:“可不是!当年哪,我也是这般坐在戏楼外的车子里听到了——那日开的还是薛老爷的车。当年老爷偷偷去了俞庆,可彼时南国那边的俞庆还是蓟军的地界儿,不知老爷的身份是如何被蓟军窥知了,就秘密下了抓捕令。还是薛老爷家中司机的我便奉命送老爷赶去车站。小姐,你不知道,当年天下可不太平,若是老爷被抓,定是要出大乱子的呀!可车刚过当时还在俞庆那边的秋老板的缀玉轩,老爷听了楼里的戏段,就说‘先缓缓,且去听听’。哎——”许是提到了父亲的缘故,德华叔有些黯然,说了几句却又闭了口。
      算来日子,父亲走了整十年了。若不是行程匆忙,我与孟枫也定然不会在今日结婚的,毕竟明日……可母亲说,她等不得,她得早些看到我离开去英国——这样,她才会安心。
      “德华叔,当年……那戏一定唱得很好吧?爸连都命都不顾地去看。”
      在我记忆中,父亲很少听戏。他很忙,即便是逢年过节他都难得听完一整出的戏。
      记忆中似乎是有那么一次,父亲听完了全部的黄梅调《霸王别姬》。那是母亲三十六的生辰庆——在整十年前,那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很糟,政务全交由了十七岁的大哥宇炎和十二岁的小弟宇燚——他唯一的两个儿子。然后说着“本命年”的由头,他为母亲搭台唱了三天两夜的京戏。那时我还小,十五岁。因为整日都呆在女子学校里,没有时间而且学校也不允许学生去听戏,所以我知道的角儿不多,单是“缀玉轩秋老板”的名声最大。可是我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那年父亲偏偏没将公公秋云棠的名字划在邀请的册子里,俞庆最有名的角儿却没来唱上一嗓子。而三日后的最后一夜,没唱京戏,却唱的是黄梅调的《霸王别姬》,父亲握着母亲的手听完了全部。
      “是啊!一个是‘第一生’的秋老板,一个是有‘第一青衣’、‘正旦之后’、人称‘丹凤’的夫人,那真是……那时可有这么一个说法,‘千金一掷但为秋、丹二曲,输尽万贯家财又道何妨’。呵呵——”德华叔笑了两声,忽然自觉失言了一般,慌忙住口,只说,“小姐,姑爷,该回府了吧?”
      “好吧,回吧。”我应了一声。心中思忖着,望了身旁的孟枫一眼,见他也正瞧着我,于是淡然笑道,“这些我倒是从未得知的。”
      “我也……我也一样。”孟枫瞟着窗外,“听闻,父亲已有三十年未开口唱《白蛇传》了。那年,常平那儿的宋老爷千金求一曲,父亲却说……‘再唱也唱不好了’。”
      我们俩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
      车中三人,皆是无言。

      翌日清早,我刚起身,对孟枫说:“三日回门是赶不上了,走之前却还是要回去瞧瞧妈我才放心的。再者说,今日是我爸的忌日,不回去也不成道理。”于是二人打算用过早餐就回慕容府。
      本想着“出了沣州、去了英国,便往日如烟、昨宵成梦”,可哪知是未出沣州、未去英国就已经是往日如烟散、昨宵成碎梦……
      德华叔送我们回慕容府的宅子。一进园子,我就忽然觉得家里好清静,住在家中的平日里竟然没有那般觉得。
      梅妈自二楼迎了下来,笑吟吟地说:“小姐姑爷呀,怎么今日就回了?若是夫人起身见了小姐姑爷,定是十分高兴的。”
      “怎么?妈还没起来?”我狐疑问道。母亲毕竟是戏子出身,昔日可从来就跟闻鸡起舞似的天未明就要起床练嗓子等等,因而即使是嫁作父亲为姨太太,母亲依旧是早起的习惯。
      “可不,今日倒是有些不寻常。”一身半旧青衣的梅妈站在我身旁,瞅了瞅楼上,说,“可今天这日子都不寻常!我想这日子来者,也就没去叫夫人,多睡睡也好,也可少了动情伤神。”
      “那……”我先是让孟枫到书房去看看书或是去园子里走走,又对梅妈说,“我去看看妈,也说不定醒了没起来。”
      母亲卧室的竟然没锁!自从父亲走后,母亲就喜欢独处一室时给房门上锁。曾经我还对着屋里的母亲和隔着我与母亲的那扇门发呆,想:或许,这样会让她觉得安全些。后来也想过:多年的孤独寂寞早已让母亲习惯的孤寂,即便昔日有父亲陪伴身旁,母亲心中的那份寂寥也不见得会少上几分。
      我轻轻地推开门,因为窗帘还拉着的缘故,卧室里十分的暗,而母亲就静静地平躺在床上。
      我走近了,见母亲的眼还闭着,本不想打扰却还是忍不住唤了两声“妈”。只是,却无回应。心中有些慌神,我伸出的手触碰的却是毫无温暖的冰凉——
      母亲……去了!
      我已觉得自己恍然坠入了一个梦魇。自己是如何哭嚎着奔出母亲的卧室、如何跌跌撞撞地下楼,又是如何看着柳医生摇头叹息着宣布“夫人大约在凌晨时分就已过身了”……一切的一切都像梦中如电影放过的黑白画片。我记不得,我是记不得的了!
      大哥和弟弟都赶回了家中,可一切还是迟了。家中全换上了素白。
      大哥宇炎捶胸顿足,只呼:“儿子不孝!”说:“十年前的今日,没能看上父亲最后一眼;十年后的今日,却又没赶上母亲最后一眼。妈,儿子不孝啊!”但不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倚在楼梯的扶手上,仰头看着悬着大吊灯的天花板发愣。
      而宇燚则沉默地靠在沙发上,远远地从侧面看去,和当年的父亲一样,就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却抬头看着我,镇静晏然地看着我,淡淡地说:“姐,我没事儿。”
      孟枫过来拥住我,我便觉身子中的气力一下被抽干了,颓然地倒在他的怀中,嘤嘤哭泣起来。忽然想起了一句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戏文——
      哎呀呀!怎生生离作了死别,这红喜事罩上了玄白二色?
      “十年前,爸走了;十年后,妈也走了……”我想到了十年前为父亲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而十年后我竟觉得自己连哭都好累,我受不住生离死别啊!
      “别哭了,姐。”宇燚忽然开口,说,“‘做夫妻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妈十年前这样说过。她十年前就想过寻死,却没有,时至今日已是多给了咱们十年的光阴。”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已晚了十年——整整十年都这样过来了!再几年,再晚上几年又何妨呢?

      脱到三日后,母亲的死讯终是登了报,公诸于世。
      西宁路213号的秋家大宅里,我的公公秋云棠握着报纸的手青筋暴起,颓然倒在太师椅上,一口热血喷溅,如死般昏厥过去。

      将行程拖延了一周,过了“哭七”之日,我与孟枫对着慕容府高缠白绫的大门三磕响头,一句悲戚天地的“女儿不孝”和着旻风而去……
      天人永隔,相见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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