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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黄色的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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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盛阳和窗外聒噪的蝉声热烈叫嚣着夏季的美好,钱浅坐在明亮教室的淡黄色座椅上,微喘着粗气,努力让呼吸平缓下来,太久没运动,稍微爬个楼梯就像掉了半条命一样。
刚刚一口气爬了六楼,因为太着急,两级两级台阶地大步往上迈,迈到最后一下时,差点又摔个狗吃屎。
她抬手抹掉额头细密的汗珠,有些恍惚地想,以后要加强体育锻炼了,不能再这么丢人。
初二新学期返校,她出门晚了,从拥挤着汗臭味的公交车上跳下来后一路飞奔跑进校园,终于还是跟在班主任屁股后面唯唯诺诺地做了个迟到者,好在班主任只是笑眯眯看了她一眼,并无怪罪的意思。
教室里叽叽喳喳,印象里好像就没有安静的时候,钱浅面无表情地把各学科暑假作业从书包里拿出来,又整齐摆好放在桌子上,方便收取,这所号称市里最好中学的德胜中学有着一流的师资队伍,一流的教学设备,以及一流的..作业量。
身边嬉笑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小,她在走神中抬眼,才发现班主任站在了讲台上,减肥失败的肚子像怀胎八月的孕妇,眯缝着小眼,左侧腮边一个大酒窝,满脸喜气地絮絮叨叨,天气闷热无比,额头的汗珠一直流到鬓角,不时要抬手辛苦地抹一把,班主任大名叫韩泽栋,从初一他们刚入校起就带他们,因接连几周将两件黄色短袖T恤换着穿,故得老黄之雅名。
教室里的四个风扇火力全开,在头顶上不要命地转,钱浅拿起一本较薄的作业本扇风,对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正在讲的新学期纪律问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老黄今天又穿了一件荧光黄色的polo衫,配着黑色肥大短裤,脚踩系带大凉鞋,挂在腰间的钥匙随着他的动作叮铛轻响,钱浅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讲台上双手比划飞舞的老黄,不自觉地傻笑。
蛮有喜感的一个老师,她很喜欢。
“报告,老师好。”
一道清脆活泼的声音响起,五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教室门口,钱浅低垂下眼睛,敛去了一瞬间的复杂情绪,再抬头时,便看到钱明瑟调皮地吐着舌头,笑靥如花,“对不起,老师,来晚了。”
梳着高马尾的女生亭亭立在教室门口,道歉的时候也带着几分属于少女的明媚爽利。
“没事儿,快进来。”老黄笑呵呵招手。
“这里,这里!”
“你可来了!”后排的几个女生早已迫不及待,有些兴奋地窃窃私语。
同样迟到来晚,对比于自己刚刚走进教室时的慌乱和手足无措,钱明瑟落落大方满不在意的样子再次让钱浅的情绪复杂翻涌。
一切都是巧合,巧合的都是缘分。
缘分?突然想起初一开学踏进这个班级时,老黄那时站在讲台上,背着手挺着肚子,笑容可掬地感叹。
“全市的学生这么多人,有多少人进了德胜?又有多少人能分到一个班里?咱们聚到一起是缘分,来之不易的缘分。”
胳膊上出了一层薄汗,贴在桌面黏糊糊的很不舒服,钱浅放下作业本,不再扇风,而是从最后面撕下一张白纸,老黄的讲话仍在继续,她没有抬头,拿着笔在白纸上随意即兴创作,轻轻扯了扯嘴角。
是缘分吗?
浅黄色的桌面平铺着一张白纸,钱浅低头看了一眼白纸上不可言说的一堆,淡淡笑了笑,然后将白纸折叠,塞进了书包里。
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什么绘画天赋的,真的没有。
... ... ...
回到家里的时候,爸爸和陈阿姨都在,她刚进门,陈阿姨就笑容温柔地迎上来,“回来啦?外面热吧?”
钱浅轻轻点头,“还好。”
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的爸爸闻声抬起头,“明瑟呢?又没跟你一起回来?”
“应该去玩了吧,我看见她去找张欣然了。”
爸爸点点头,眼睛不离电视上的新闻,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开口问,“怎么样,还是韩老师带你们?”
“嗯班主任没有换,语文老师、生物老师还有历史老师都换了。”她接过陈阿姨递来的西瓜,谢谢两个字跑到舌尖又躲了回去,最后还是颓然在心里叹了口气,恬然笑着点头,“我回房间吃。”
晚饭依旧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爸爸被钱明瑟讲的学校趣事逗得哈哈大笑,陈阿姨笑得温婉,不时起身为每个人添汤盛饭,钱浅一如既往地边吃饭边发呆,偶尔抬头附和着嬉笑几句,像一场每晚都要进行的微笑演出,早已谙熟她要扮演的角色和台词。
下午所有的作业都已经收上去,书包里空荡荡,钱浅推门进房间的时候不小心一脚把空书包踢得老远,打开灯,捡起书包,坐在床边发呆。
墙壁是淡蓝色的碎花壁纸,多年过去已经发黄黯淡,依稀记得妈妈还在这个家里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将这些淡蓝色的小花平铺贴好在她的房间里,一家三口的意思是,爸爸,妈妈,还有她。
坐在柔软床垫上的钱浅回忆起过去一整年的时光,发现记忆里是大片静默的灰白,吃饭、睡觉、学习构成了一年的每一个日出和日落。
单调、无趣、乏味,组合起来就是灰白色。
日子就像钱浅跑步时的样子,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过,两年的相处让钱明瑟顺利融入了新家庭,至少在钱浅眼中看来很顺利,而自己,似乎成了一个边缘人,也会继续边缘下去,她烦躁地扯扯自己的耳朵,满心惆怅,龙猫笔袋在书包里露出一个头,钱浅弯腰从书包里把它拿出来,拆开包装袋,将灰色毛绒绒的大龙猫释放出笼,这是下午返校回家的时候和杨苮祎一起去文具店买的,杨苮祎挑了一只绿色的青蛙,而她选择了大龙猫。
灰色毛绒绒的大龙猫,摸起来很舒服,就是有点儿不耐脏。
钱浅放下龙猫笔袋,起身拉开书桌角落旁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铁皮文具盒,上面印着樱桃小丸子的图案,它孤寂地躺在犄角旮旯里,看起来有些凄惨——不过的确是凄惨的,盖子已经坏掉,里面的弹簧也不好用了,拿起来时叮铃晃荡响,似乎下一秒就会散架。
她疼惜地把它拿起来,果不其然文具盒吱嘎发出痛叫,只可惜,她没有魔力挽救。
文具盒是妈妈带她一起去买的,那时候她刚上二年级不久,最爱的动画片人物依旧是樱桃小丸子,在超市里看到了抱着半天不肯撒手,第一次露出赖皮小孩的蛮横样子。
好可爱,不行腿迈不动了,我就想买。
妈妈眉毛一挑,开始数落,家里都多少铅笔盒了?跟买的笔一样,躺在抽屉里面一大堆,每次都用不完就又要买新的。
而钱浅永远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歪理,她告诉妈妈,如果她很喜欢一个文具盒,就会一直用它,舍不得扔掉。但是她不喜欢的文具盒,就不会一直用,因为不开心。
妈妈被女儿的强词夺理气笑了,反问她,既然以前那些文具盒不喜欢,为什么要买呢?
“因为我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生。”小钱浅仰起头,一本正经地回答。
连店员都在一旁笑起来了,妈妈点着她的额头,眉头皱地紧紧,才多大怎么学着胡言乱语?我得跟杨苮祎妈妈说声,不能老让你俩看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了,这都学了些什么?
最终还是买下了,钱浅万分喜爱又倔强的样子让周围的顾客都忍不住开始帮忙说话,小朋友这么喜欢就买了嘛,难得碰到喜欢的东西。
钱浅反应极快,立马咧嘴对着那些替自己说好话的大人们奉上甜甜的笑,妈妈哭笑不得地付钱,然后拉着她赶紧走人。
过去好久了啊。
她没有食言,的确将樱桃小丸子的铁皮铅笔盒用了好多年,直至它寿终正寝,或许她不是花心,只是没有碰到她爱的东西,如果碰到了,她就会很长情。
妈妈再生小宝宝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拉着上学后的小朋友去买一个文具盒,应该不会再买到樱桃小丸子了吧,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觉变化着,就连现在热门的动画片,钱浅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那个留着锯齿形刘海,笑得灿烂开心的小女孩了。
恍然若失的沉重再一次包裹住她,窒息的孤独和恐惧一阵阵袭来,仿佛身处在宇宙洪荒里,她就快要被吞噬。
父母离婚后将近两年的时间,这样无助难过的感觉就成了常客,不定时地、没有规律地拜访她一下,早晨和白天的时间比较好熬,因为被满满当当的事情占据着,要吃饭、要上课、要写作业,忙碌起来脑袋就没有多少时间顾及得上自己的心。
只有晚上,晚上睡觉的时候,脑袋终于空闲下来,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发现那里布满小创口,不大却密集。
钱浅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起身关掉卧室的灯,钻到柔软的被子里,身体蜷缩起来,像一个初生婴儿又重新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炎热的夏天,她的手心很温暖,脚心却冰凉,钱浅用稍微暖和一点的手去温暖冰凉的脚丫,却感觉自己的手也慢慢变得跟脚丫一样凉,两个冰凉的人体器官,谁也温暖不了谁。
她闭上眼睛,反复告诉自己,未来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未来会好的”成为了一个治疗惶恐和绝望的魔咒,她这样反复念叨着,魔咒就好像起了作用,给她安慰,将她带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