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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万事归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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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六,刘乾护送仪公主去西域和亲,刘衍破天荒地陪着送亲队伍一路出了北宫门。
令林世安更没想到的是,刘衍确实还是长进了。
刘衍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头,见得送亲队伍缓缓走出宫门,突然想起两年前他也是站在这里,那日风雨大作却也没能阻挡敏达出宫的马车。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她愿意舍了性命护着他,却一口就应了出宫。
他立在墙头,一动不动地被雨淋了个通透,心里是恨不得骑着马挡着她的马车跟前,捆了她回来……
是啊!他为何一定要林世安去劝,他为何不骑着马去捆了她回来?有了这般冲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天子的威仪派头,只是唤了启正,轻骑快马就这么往北苑去了。
敏达早已得了信,知道安儿今日会来北苑,一早就收拾齐整,正煮着茶候着,便听得屋外一阵阵动响。她笑盈盈地迎了出去,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安儿——”
敏达一脸笑意凝在面上,恍惚间又觉得眼前人跟她的安儿确实有着七八分相似,她张了张嘴,“陛下”两个字压在了舌尖,发不出声音。
刘衍关了殿门,回身立在殿中,直勾勾地望着敏达。
敏达在这热辣的眼神对视中,垂下了眼帘。她回了身,向屏风后头走去。
“我纵然是犯了天大的错,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在北苑住了两年了,也该消消气了。”刘衍跟着她,只是不知何时开始,同敏达讲话,只剩下了低声下气。
他见得敏达又要从后殿出去,便伸手拦住了她:“今日你若不理我,就不能出这小破殿!”
敏达冷冷的声调像极了平时日不苟言笑的刘衍:“我去厨房煮茶。”
刘衍放下了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厨房。
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罐子,穿过热腾腾的雾气,递到敏达嘴边,轻声道:“这是安儿从西域带回来的香料,煮在茶汤里,格外清甜,你闻闻。”
敏达被这小罐子逼得挪不动脑袋了,只得凑过去闻了闻,一股清凉猛然入脑,让她禁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刘衍见得她如此狼狈,忍不住笑了一声。
敏达瞧着他人高马大的窝在她身旁,一脸万分小心的样儿,有些想笑又想哭。
她转了头,端着茶汤,回了偏殿。
刘衍亦步亦趋地跟着。
敏达靠着案桌坐下,给自己添了一碗茶,也不招呼他。
刘衍并不在乎,只是紧紧地挨着她坐下,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茶碗,将茶汤一口吞了。
“你今日送了仪公主北去,就同我回宫吧。”
敏达摇了摇头:“我在这里自由自在的,比宫里好多了。”
刘衍见得敏达终于开了口,脸就贴了上来,轻轻地问:“这里有什么好的?连梅花都没一枝。”
敏达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不在乎,回道:“在这里,我可以骑马,射箭,浮水,况且,我也不想要梅……”
刘衍伸手掩住了敏达的嘴,“有些话似利箭,莫说出来伤人伤己。”
敏达并不回应,只是沉默不语。
刘衍握住敏达的手,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开口道:“你今后想住北苑,住月牙堡,住岳州府,住广陵,想住哪里我都依你,只要你回宫陪我。”
敏达见着刘衍一脸真诚,笑了:“我若回宫,就只能住宫里,又如何去到其他的地方?你总是许诺我这些无法办到事,让我满心欢喜又只剩失落,除了让我不再信你,并无益处。”
刘衍听得敏达这般直直地数落他的不是,倒是发了愣,过了半晌,他说道:“敏达,我从不曾这般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什么非要不可。可是,我年纪越大,就越发贪心。如今,我不光要江山社稷,我也要你。”
敏达反问道:“那你想过我要什么吗?”
“衣食无忧,幸福百年”这八个字差点就滑出了刘衍的舌尖。他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一时间犹豫和嫉妒又涌上了心间。他格外害怕:“你不要我了吗?”
敏达低了头,抓了茶碗,凑到嘴边才发现是个空碗。她手微微发抖,两只手捧着一只茶碗,慢慢地放回到案桌上。
“我……”敏达只想回到月牙堡的那个时候,她一个人自由自在地,不疑神疑鬼,不需记挂着谁,也不用为了些捕风捉影的事伤身伤心。
“我在宫里时,每日眼巴巴地盼着你回来,你若是有半分不如意,我也只能跪着陪小心。你开心我就开心,你让我走我不走也不行。我信过你,只是想起你总有这样那样的大道理来搪塞我,让我伤心难过,我就不敢再信你了。”
刘衍突然笑了:“难不成只有我死了,你才肯原谅我?”
见得敏达默不作声,刘衍叹了口气,“那你又何必救了我?”说完伸手捏了捏敏达的鼻子,便起了身。
殿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林世安敲了门,却毫无动静。他在门外喊了一声:“夫人,是我。”
门才开了一条缝,敏达一脸惊喜地站了上来,给林世安行了个大礼:“丞相!”
林世安见得敏达并未要迎他进殿的样子,他将门推开,绕过了敏达,自己进了殿。
大白天的,殿里门窗紧闭,案桌上一只茶碗,茶汤只怕早就凉了。林世安想着她应是一早就坐着等着送亲的队伍了。
“夫人,别来无恙。”
敏达一脸讪讪地笑,跟在林世安身后,颇为尴尬,只得请了林世安坐。
林世安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沓锦帛,递给了敏达。“夫人可还记得在广陵时问过我,广陵二十年前是什么样子的。原本是要画给夫人的,想来想去,请了宫里的秀娘秀了幅画,着了色彩,更是好看些。”
敏达接过来这沓厚厚的锦帛,一寸寸摊开在殿上,竟有丈余。“这便是广陵?”
林世安点头:“我十六岁离了广陵,待得家父过世,回广陵时,中间竟隔了二十年。只道是二十年,物是人非,人回去了,心境却回不去了。在广陵这三年间,心里却日日思念着长安。”
敏达仔细看着那幅锦帛,正欲开口,听得林世安这般言语,就知道他是来当刘衍的说客。
敏达四下里张望,并不知刘衍躲在了哪里,只是笑道:“听左自朝说,你背着所有人,娶妻生子,怎么连着我也瞒住了?”
林世安假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她不喜见宫里的人,我也不敢忤逆她的意。如今我为人夫,才知道,人才是这世上最捉摸不透的。今日出门同夫人吵了一架,一路上一直在后悔,我为何同她在一起,就偏偏失了风度,事事都要同她争个高下。”
敏达笑道:“越听你这般描述,我便越发好奇,越想见她一见。”
林世安笑着说:“若是哪日长安城里有什么热闹事,可让她偷偷来见夫人。她最是爱热闹,人越多便越高兴。”
敏达顺着林世安的话说道:“也是难为她进宫待了这么多年,深宫里哪有这么多热闹的事。人在宫里待得久了,便似叶到秋日,变黄枯萎了。”
林世安摇了摇头,语气却不似之前那般温柔随意。“夫人,有些事,只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林律只是问夫人一句,你信他爱他,有几分是因他是一国之君?如今怨他恨他,又有几分因他是大祥的君王?”
敏达一时答不上来。
林世安从袖子里掏出了虎符,放在茶碗旁。“皇上要我将这虎符交给你。他尽找些借口,怕来见你。”
听得敏达微微挪了挪身子,望过去,正对上敏达一双满是疑惑的眼,:“送亲的队伍已到北苑,仪公主还等着夫人去祝福。我就不耽误夫人的时间了。”
只是林世安又停了步子,立在殿中,回头问了敏达一句,依旧那般语气温和却不容辩驳:“难不成只有他死了,你才肯原谅他?”
敏达听得这话,刘衍问了一遍,林世安又问了一遍,觉得像是有人用刀挑了心,只是想就觉得心口发疼。
看着林世安渐渐走远,敏达回身坐在了便榻上,握着那虎符发了呆。
爱也要舍得,只是没想到,最后要舍了的是自己。
“你不是怕见到我吗?为何又来了?”
刘衍撩开了床帏,从床榻上头坐了起来。“我更怕自己又后悔。”他拉住敏达的手摁在心口上,“你听,我现在怕得要死。”
敏达要将手抽回来,刘衍紧紧握住,就是不放,敏达用力按在他胸口上,有些生气:“没听见怕得,倒是无赖得很!”
刘衍见得她一副气鼓鼓却又拿他毫无办法的样子,心里不知道多喜欢。“我今日下定了决心,哪怕要捆着你回宫,哪怕你每日躲在泰时殿不点灯不出门不见我。”
他用些力气,拖着她的手,要将她整个人都拖进怀里来。敏达握住虎符,站起身,就往后退,瞪着眼望他,语气不免凶恶些:“你放手!快些放手!不可耍无赖——”
“阿妈——”
听得殿外传来刘乾的声音,刘衍飞快地松了手。
敏达一下子失了重心,连着往后退了两三步,碰到了案桌上。一脚踩空,人往后倒去……
刘衍从床榻上迈了一步出来,伸手要拉一把敏达,敏达呵斥道:“快回去躺着!”
刘乾扶住了敏达,一脸疑惑:“阿妈?”
敏达转过身,满面通红,对着刘乾强作镇定的笑:“安儿,你来了!”
刘乾余光在殿内打量了一番,虽心有疑惑,也不深究,开口就说上了正事:“仪妹妹已到了有一会了,正等着阿妈去呢。”
敏达连连点头,她摸了摸发髻,笑道:“刚才慌慌张张的,阿妈理理发髻,换了礼服就来。”
刘乾看着自己的阿妈像个小姑娘一般,手忙脚乱,心慌意乱,轻轻笑了两声:“阿妈,我好久好久没见到你这般高兴了。”
敏达略微诧异,她瞟了一眼床帏,没说话。
刘乾走近两步,扶住敏达的胳膊,轻轻道:“阿妈,我这回去西域,怎么也要两年才回——”
敏达听得如此,开口就打断了他:“怎么——”见得刘乾一双眼含笑盯着自己,只得压下了话,耐着性子听他说。
“这回要去西域游历一番,最快也要花这么长时间。所以,你这两日就得准备回宫去了。”
敏达脸色一怔,并不表态。
刘乾将头靠在敏达肩上,因他已比敏达高出半个头,所以弓着背的样子也是颇为怪异。
“阿妈,我是太子,本不应出宫远行。但是,只要我们三人中有两人在宫里,就出不了大乱子。”
敏达疑惑道:“我们三人?”
刘乾将头拱着敏达的侧脸,带着少年对母亲的眷恋,“阿爹,阿妈,和我呀!阿爹当年能应了你出宫,是因为我回宫了。若是让阿爹一个人孤伶伶呆在宫里,不知道他有多伤心生气,会出什么乱子。”
敏达叹了口气。“丞相回朝了,还能出什么乱子。”
刘乾望了一眼摊在殿中的一丈锦帛,咧嘴笑了:“阿妈,广陵江原来是这般模样,我在月牙堡的时候,阿翁说起广陵——”
敏达打断了刘乾:“丞相在广陵守孝,托人秀的。”
刘乾正色道:“原来丞相来过了啊。阿妈,宫里出了乱子,丞相倒是还可以姓林,江山可就不一定姓刘了。”
敏达望着她的安儿,俨然已是太子了。在他的心里,哪里有什么宫里宫外,这天下只要他去到的地方,都是他的。如今他还要去往西域了,那西塞大漠的北面,那闻所未闻的地方……
原来林世安说的是这个意思。
她这样爱她的安儿,她的安儿就如那展翅高飞的山鹰,她心里舍得舍不得,都要放他去高飞的,一如他要征战西塞,一如他要只身远行。
因为她的安儿是太子,太子本应就是如此。
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是皇上,所以她须站在他的身旁,像一个时刻准备的斗士,在月牙堡,她要斗,在定桥,她要斗,在泰时殿,在北苑,她都要斗。
她无论在哪里都要斗,还要一直赢下去。因为输了,就是死了。
敏达伸手拍了拍刘乾的脸,无奈地笑道:“无非是哄着你阿妈回宫,将太子的重担压在你阿妈肩头罢了。”
刘乾点了点头,搂着敏达哼哼了两声,“那是阿爹的重担,你是替你夫君担着呢!”
待得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刘乾离了殿,刘衍才又撩开床帏,自嘲道:“可不知还有谁要来?”
敏达将怀里的虎符掏了出来,放回了案桌上。“不都是你请来的说客吗?”
刘衍淡淡地笑了:“敏达,只有你这般不把这虎符放在眼里,我才爱你爱得不敢放手。”
这是头一回刘衍在敏达面前说爱,“你爱我吗?”
刘衍站起身来,狠狠地将敏达揽在了怀里,低声咆哮道:“我爱你爱得发了狂,失了心智,恨不得将这大祥的江山拿出来作证。”
敏达推开了他,笑道:“所以你才让林世安拿着虎符给我,要我回去?”
刘衍点了点头:“是的。我也同他讲了,若是你不肯回,便要他拿虎符调兵,就是把北苑围了烧了,也要带着你回宫。”
敏达问道:“我还是不肯受约束,不肯守规矩,我不想凡事都是你做我的主,你说这如何是好?”
刘衍转念一想,便笑了出来:“你我之间不是还约了一回骑马比试吗?今日便比试一番,规矩照旧,谁赢了谁就是师父,以后万事都听师父的!”
敏达摇头:“骑马你如何赢得了我?”
刘衍笑道:“若不比试一番,这话你便要说上一辈子。”
敏达继续摇头:“你多少年没骑马了,何必要逞强?”
刘衍又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今日怎么来的北苑?”
他骑着马来了北苑,接她回宫……就似十五年前那般……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怎么哄着她回去。
敏达望着刘衍,她还是不够聪明,一辈子都被他算计得死死的。
只是,林世安说得对,身在广陵,心却日日都在思念着长安城。
她在北苑的这些日子,确实是天天都打听着大明宫的消息,惦记着他,惦记安儿,惦记着孩子们,甚至还惦记着左自朝……
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她跟着见得更加广阔的大千世界,与各色人等交手过招,经历生死,领略过这些波澜壮阔,便回不去那千篇一律的过去了。
敏达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又点了头,笑着自言自语:“我悟不到林世安的意思。我只是想着,你总是这般霸道不讲道理,可若你不是这般霸道又如何坐得稳这江山?你若每日都躺在岳州府里,同左艳在云梦泽上吃吃喝喝,莺歌燕舞,只怕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刘衍听得,终是舒展了眉头,大喜:“那现在就回宫吧?”
她换上了礼服,将那枚虎符收进了袖子里。“你等我去送了仪公主,我们就开始比试。”
刘衍将那枚夜明珠的簪子从梳妆匣子里挑了出来,插在敏达的发髻上,笑道:“我为何要等你?等你骑在我前头吗?”
“你就不怕我不回去了?”
刘衍笑着摇了摇头,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怕,怕得心绪不宁。今日只有你回宫去了,才万事归宁。”
敏达眯起了眼。
万事归宁,归宁。
我们要归家,阿宁。
她真喜欢这两个字。
左自朝立在北门外头,看着太阳渐渐落了,却还没见得人影。“这俩难不成都不回来了?”
许牧睁大眼睛望,来路上确实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敏夫人待丞相还真是不一样。”
左自朝却摇头,难得说一句正经话:“那是因为丞相待她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