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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旭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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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的唇,柔软幽凉,仿佛春天的花朵,在他苍白的指尖下缓缓开放——
“记得。”他轻轻地说,“别过那桥,就在这岸等我……我很快就来,不会让你久等的,不会……”
那女子仿佛是微笑了。于是他的手指离开她的唇,短短一划银光,一缕青丝落在他的手心里。
缠在指尖,缠在心上……一生如此缠绵呵,不能忘,不能放,谁也不能离弃谁……
他慢慢站了起来,慢慢走出房间,慢慢关好摇摇欲坠的格子门。
外面是荒弃已久的院落,然而天空一般晶蓝,墙上垂下大串盛开的紫藤花来,燕草过膝,也如她的青丝那般缠绵……呵,已经是春天了么?一度繁华梦,居然又是春呵——但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很快就可以再见了呢,那时是任谁也无法分开……
他走下依稀蔓草中的台阶,苍白的手指上,缠绕如丝乌发……
苏水榕微微皱皱眉,手指松开,莲花诀缓缓散去。
床上那人依旧是铁青的脸色,眉心一点暗红,手脚冷如寒冰。苏水榕站起来,伸手替他掖好被子,慢慢走到房间门口。
院子中的竹架上爬着细细的丝瓜藤蔓,久无人打理,新发的叶片有些枯黄——苏水榕四下看看,寻着台阶上一只葫芦瓢,水缸里还有剩些残水,便舀些去灌在竹架下面。
春天了,即使是这样的农家小院也是宁静安好:竹篱笆上爬着小牵牛花;井台上的石缝里长出细细的蒲公英;香橡发芽了,晚来人家厨房的炊烟里尽是好闻的香味;外面,是人家整齐的水田和已经盛开如丝缎的油菜花地——世间看来竟是好的呢,若有一处能够归返……
她在井台上坐下来,微微有些凉意浸上来,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
“……外面还凉呢,为什么不去屋里坐?”
她抬起头来,眼前这男子目光温和,嘴角微微含笑。
“也不怎样冷。”她淡淡一笑道,“只你一个人,香茶呢?”
“香茶往城西去了,”那男子也坐下来,“……仍旧没用么?”
苏水榕没有说话。
那男子看她半晌,终于叹口气,转过头去看外面的油菜花田,一面缓缓道:“先是青石铺画扇子的秀才,然后是城南布商的小妾,刘家的牧童,在药房里研写新方子的大夫,正要去邻县办案的捕快,还有如今这个普通的农夫——不同的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方和时间,相互间没有关系,没有相似之处……”
苏水榕听着,突然微笑起来,轻轻点头道:“不同寻常呢,以前竟是没有遇到过。”
那男子正要说什么,已听一个清脆伶俐的声音插进来道:“难得听到姑娘这样的口气,竟像是怕了他一样呢!”
两人抬头,只见一个黄衫的小丫头笑吟吟地站在篱笆外面,手里弄着一朵白色的牵牛花。
“他?”那男子笑起来,学她的话道,“难得听到香茶这样的口气,竟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呢!”
苏水榕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却并没有笑。
香茶一噘嘴,向那男子道:“墨言只懂欺负我!”又转向苏水榕怨道,“姑娘真好偏心!——倒是香茶跟您久些,还是他?”
苏水榕摇头笑道:“你可还是这么淘气,看来今儿夜里又该点些胭脂了。”
香茶信以为真,忙后退一步求道:“姑娘好心些,饶了香茶这一次罢!”又转头向墨言使眼色要他帮忙求情。
墨言知道她的意思,偏偏不理,只微微一笑。
香茶急了,顿足道:“是不是我像墨言那样帮了姑娘,姑娘晚上便不将我禁起来了?”苏水榕还未回答,她已猛一转身跑了,口内犹道:“那姑娘就等我消息吧!”
墨言待要追上去,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由她去罢。”苏水榕轻轻叹口气,立起身来道,“那丫头也是被禁得怕了——你跟我来,我们去别家看看再来。”
小学徒刚拿起最后一把白扇子,还未打开,抬头看见门口一男一女正要进来,连忙放了扇子迎上去。
“两位要选扇子?我们店是这城里最有名的,竹纸扇还上贡到京里去呢!前阵子才子比拼提扇,指明要我们的扇子呢!”
苏水榕微微一笑,跨过门槛,随手拿起柜台上那把被小学徒放下的白纸扇。
“姑娘要折扇?”小学徒跟过来殷勤道,“只是白的怕不妥当,若姑娘喜欢,那边有画好的。”
“哦,原来你们还画扇子?”
墨言走到旁边柜台,从竹盒中拿起一把展开,却是石青的地子上画着几枝芦苇,潇洒有致,很有气度。
“就是这个画得不错。”苏水榕微笑指点道,“可我不爱芦苇,能不能请这位先生另替我画一幅竹子?”
“姑娘真好眼光!”小学徒来了精神,“这位方公子画的扇子卖得最好。”又低头惋惜道,“可惜现在二位要就不能够了。”
墨言挑眉道:“为什么?难道这位方公子不愿再画了?”
小学徒忙过来,将二人让到一边,低声道:“看二位是刚来咱们城里吧。二位不知道,前阵子方公子出事了,如今还在家里躺着呢,也没断气,就是不省人事!”
苏水榕道:“那是怎么回事?”
小学徒咽口唾沫道:“我们也不知道。只是那天晚上店里新进了一批扇子,方公子吃了晚饭又一个人过来赶工,谁知到三更也没回去。方家人挨街找来,就发现他瘫在街角上,脸色铁青,手脚冷得像冰一样!更奇是眉心有一点暗红,请了大夫来看,竟连是伤是毒都弄不清楚!”
苏水榕道:“大夫竟也不知道么?”
小学徒不屑地一撇嘴:“大夫?王大夫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墨言在旁道:“难道大夫也……?”
“可不是,就是那条街上杏林药庐的王大夫,晚上从城外采药回来——”正绘声绘色,只听帘子后面一声咳嗽,小学徒突然脸色一变,转个调子道,“这把湘妃竹骨的折扇若二位喜欢,就便宜卖给二位如何?”
二人抬头,看见一个白须老人从柜后出来,抚着胸口道:“三子,又在胡说什么?给客人听见什么意思!”
三子向苏水榕扮个鬼脸,忙过去扶老人坐下,一面赔笑道:“老掌柜您又冤枉我,我这不正在给客人说扇子么!”
老人向笑行一礼道:“二位见笑了。这孩子才到店里来,诸事都不熟悉,若有错失,多多担待担待。”
苏水榕还礼微笑道:“原来是老掌柜——您别怪他,是方才我们看见那折扇上的画儿好,向他打听呢。”
老掌柜叹口气道:“原来二位是为安相公来,可惜啊——唉,要我说,从柳家小姐失踪开始,这日子就不太平啰……”
苏水榕笑道:“天下何曾太平过,也不过是稍稍安定而已。”
老掌柜微微一凛,是自己老眼昏花么?那一瞬间,他看那语笑嫣然的女子突然淡定冷漠如斯。
三子却没察觉,快嘴快舌接道:“就是!连衙役都敢动,也不怕被抓住,难不成不是人!”
老掌柜见他忘形,存心逗他,点头沉吟道:“这么说倒真是……”
三子不过胡乱猜测,看老掌柜认真的样子,不禁吓了一跳,白了脸道:“老祖宗,您可别吓我,晚上我还得一个人在这里看铺子呢!”
苏水榕已先笑起来,与墨言低低说句什么,付过银子拿了那柄白纸扇,两人告辞出来。
时已近中午,街道上人来人往,做买卖的,买东西的,闲逛的路过的,一派熙攘祥和。
两人走到石板桥上,墨言突然道:“往西去近些。”顿一顿,又微微一笑道,“只怕要吃闭门羹呢。”
苏水榕一怔,淡淡笑了,领头走到前面去。
微微起一阵风,吹得二人衣袂飞扬,盛开如莲。是,这么些年,如何能不知道?然而知道亦只是知道更深的寂寞,谁能替谁排解呵……
柳旭日冷冷看着对面花梨木椅上坐着的女子,微一清嗓子,端起手边的茶杯来。
“二位是为了——”
“冒昧前来,是为令妹之事。”
又是为了旭如的事!那臭丫头,简直给柳家丢尽脸——三年前已同人私奔,仍麻烦不断。柳家老爷正室子息单薄,只一女旭如,柳旭日却是庶出。两人虽是兄妹,感情却不甚和睦,也不过面子上敷衍。柳老爷及正室夫人去世之后,柳旭日便掌管起柳家大权。柳旭如在新婚前夜与人私奔,他虽失了面子,但毕竟省得一份嫁妆,只跟外面说她是失踪了,私下命人草草寻一阵了事。
“旭如已经失踪很久了!”柳旭日斩钉截铁,脸色也沉下去。
女子不为所动,淡淡道:“府上未派人去寻么?”
柳旭日将茶杯顿在桌上:“旭如是我妹妹,这该是我柳家的事吧?——却不知姑娘是谁,要来多管闲事?!”
女子回头与身后立着的那男子对视一眼,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是我打扰了。”
柳旭日眼也不抬,站起来向后走去:“送客!”
下人垂手将两人引出花厅。
院子里,殷殷的红色山茶落满青石板路。
女子突然道:“请问小哥——不知月洞门那边是不是也种了山茶花?”
引路的下人微一怔:“这花也不香,姑娘怎么知道?——确有几盆黄的,从月洞门过去,小姐住的楼下面——”猛省说错了话,立刻缄口。
女子已微微一笑,不再问下去。
朱红大门在她身后紧紧关上。
苏水榕站在台阶上,一缕发丝拂上腮边,看不清她表情如何。
“水榕……”手将按到她肩上,却顿住,只靠近一些,让自己的影子落在她肩上。
“……呵呵,你是在安慰我么?”
“……水榕。”
她抬起头来:“该是我来安慰你呢,和你想的不一样吧?亲骨肉亦不过如是——这世上,什么可以长久呵……”
墨言的眼睛黯淡下去:“你总不肯——”
她一笑,打断道:“也不枉来这儿一趟。”
“你是说往后面园子里去的那月洞门?”
“是呢。可你说,三年前的事,怎至今日犹有痕迹?”
“果真——”
苏水榕仰起头来,那一瞬间微笑如春风。然而,在深深的眼底,有一痕没有丝毫笑意的光芒淡淡闪过。
他立在桥上。北来一道清流,映着朵朵红莲花灯。
朵朵红莲花灯,耀亮他人的清嘉年华——天下亦是静好呢,只无限岁月终于成空,不能与她共……
望过去,望过去:一派熙熙攘攘。火树银花不夜天,笙歌曼舞未眠人。
垂头。微笑。指尖上纠缠黑发。
就快要见到了。
你,等我。
连着几日都在各家照拂,且城里渐渐知晓苏水榕医术高明,也有与此事情不相干的人来求医问药,少不得要一一打发。奔波来去,静下来便觉得微微疲倦,却也不休息,只是坐着,手边一盏茶,亦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这日落雨,方才梳洗好,已有客栈的小二带着人在外面恭候。
请进来,却是扇店的三子,脸色苍白,全无那日的机灵。见了坐在窗边的白衣女子如见救星一般,顾不得礼数,急道:“亏姑娘在!安相公他——”
苏水榕放下手里的茶,略抬首道:“坐下来说。”
“是……是。”似乎是那女子淡定的神色让他觉得安心,小学徒渐渐定下神来,“安相公服了姑娘的药,虽是晕迷,但一直安静。昨夜里突然醒了,着魔一般,又叫又闹,也不知喊的什么!安夫人不得主意,只好来请老掌柜去。看了一回也不知是为什么,今天一早就让我过来请姑娘!”
苏水榕一皱眉:“醒了?”
三子迟疑一下:“看去实在也不是醒了……倒像是魇着了,压服不住……像,像……鬼上身!”
苏水榕与墨言对望一眼,立起身来。三子见了,知她要过去,连忙也站起来,在前面引路。
三子一早便来拍门,闹得整个客栈的人都知道了七、八分,见他们一行人下来,只怕沾了不该沾的东西,都避得远远地看着。三子察觉了,脸上挂不住,苏水榕却如不知一般,仿佛不经心地问了几个问题,便沉默不言。跟在她身后的墨言,更是一路不语,神色冷淡。
果然,还未进安家大门,已听得里面喧嚷之声。安夫人已见过多次,是温雅的闺秀,此时虽是心慌,仍然哽咽着出来迎接。
苏水榕安慰几句,随她到内堂。
只见床上一片凌乱,帐子扯脱一半,被单床毯直拖到地上来。一个男子被两个扇铺的伙计按住,显是挣扎已久,脸色赤红,身上一袭布衫已然湿透,连声音亦是哑了,然而不甘力竭般嘶声叫喊。那两个伙计也是疲惫不堪,见了苏水榕大大舒了一口气,齐唤:“苏姑娘!”
苏水榕取出针袋,开始行针。过得半盏茶工夫,那男子手脚软弱,不再挣挫,然而口内仍不停叫喊。苏水榕点点头,两个伙计方才放开手来。
安夫人满眼含泪,上来就要拜倒,被苏水榕轻轻挽住。
“不用拜我。他若能好,亦是上天医命,非水榕医病。”
“虽是如此说,但苏姑娘恩德,安家定不敢忘!”
苏水榕淡淡一笑,侧耳听一会儿,道:“安夫人,不知安公子叫的‘碧岚’二字是何意思?”
安夫人神色黯淡,低声道:“是奴家的闺名。”
苏水榕点点头,又道:“那这‘虚奴’二字呢?”
安夫人怔一怔道:“这就不知了——从昨夜到今晨,翻来覆去只是叫这四个字……想来,或亦是从前他认识的人?”
苏水榕不置可否,回头看那男子一眼,只觉眉心一点红痕似乎颜色更比往日鲜艳,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抬头看墨言,见他目光亦落在那男子眉心,不由淡淡一笑。
于是另开了方子,又细细指点再三,方才离开安家。
安夫人直送到门口。苏水榕见她眉宇间忧色不减,淡淡拍她手道:“公子待夫人如是,无论安公子性命如何,夫人亦该安心了。”
安夫人一怔,只觉这话仿佛不近情理,然而细细想去,却又如出自自己肺腑一般熨贴。一阵风过,猛一惊,醒悟过来,苏水榕已同了墨言走远。看那二人的背影,襟袂飞扬,在暮春如雪的扬花柳絮中,竟不似世间之人……
从那布商家出来,天色已晚。
墨言手中提着一柄灯笼,在深长的巷子中照出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怎样?”
很久,他身边那腰间挂着白玉牌的女子突然一笑问道。他却如早知道一般,静定地回应道:“每个病人我们都去看过,却只有他一人发作,那自然是有缘故的。”
苏水榕一笑,淡淡道:“是呢。”又转头望他一眼,“我想走走。”
墨言亦一笑,不说话,两人慢慢在深巷中走过去。
“夜了,便多很多白日里没有的东西呢!”难得悠闲,似乎声音亦轻盈了些,手指轻轻抚过墙上绒毛般厚厚的苔痕。
“是。”短短应一声,稳定地执着手中的红莲灯笼,无论她往哪边,都有淡淡光芒照亮。
——这样长的路,一个人走,总会寂寞吧?若有人陪伴,或许寂寞稍减,然而,却又是无法摆脱的羁绊挽留呢!那么,到底该选寂寞,还是纠缠?
呵呵,正因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长长的岁月如此难以打发吧!若真能洁净至无我,悠长岁月便只如一弹指间,哪会如斯这般……
仿佛行了极长一段路。他走在她身边,直到她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回去了?”
“恩,回去了——你可要记得今晚我们同走的这段路啊!”
墨言微一颔首:“自然记得。”
苏水榕在橘红的灯光中微微一笑,手指划过身边一尊长满青苔的石兽,转身往回走去。
竹帘外一弯月,如女子温婉的眉。
苏水榕的眉亦是弯弯细细,只不知是上弦抑或月末残霜,安静中无端端有寂寥隐约。
案上紫袍玉带石砚压着素白宣纸。好久不曾动笔墨,手亦生了,只得两句,却是“春来发如草,到冬长不歇。为有相思故,缠绵不愿解。”
那字稍稍有些乱,然而飞扬之气却是分毫不减,转折间竟不似女子的手迹。苏水榕凝神思索一会儿,皱皱眉,将笔放下,起身到角落的小几上倒茶。
这时浅金垂花门帘一掀,却是墨言进来。
苏水榕抬首看他一眼,略略旋转手中的白瓷茶盏,轻声道:“没找到?”
“没有。”顿一下,“已经第七日,只怕——”
苏水榕已打断道:“来替我看看——呵呵,久不习字,生疏至此,竟是写不下去了呢!”
墨言走近,垂首看那素宣上的句子,目光闪了闪,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可不是这样。”苏水榕淡淡点头,“各人的情丝原也只有各人能够断绝。”
“是——旁的人,怕再高明亦是无法的。”
仿佛话中有话,其实是没有的。
案上一卷书,翻开那页,正写着一段对话。一人问:“汝什么处去来?”,一人答:“游山来。”又问:“到什么处来。”答:“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再问:“大似春意?”答:“也胜秋露滴芙蕖。”
看这样的书,有情亦做无情,有意亦成无意,越是诸色皆备越是诸心皆空——有朝一日,若真能如此,该少多少烦恼?!
苏水榕微微一笑,掩去那书,饮尽剩下的半杯茶:“你近日奔波,该渴了吧?”
墨言一怔。她已侧头取下银簪子,轻轻在腕间一划,先只一痕暗红,渐渐鲜血淅沥,滴落茶盏中。
多少时日过去,看她这般的动作亦是熟悉了——饮了她的血,再不能漠视她的悲哀喜乐。而她,却是连悲哀喜乐亦少,渐渐空明一片,如银碗里盛雪,寒冷而清,不给牵连的可能。
血犹自流。她却看着不知何处微微笑起来,缓缓道:“倒是妖物这般痴缠呢!想香茶亦不过是花妖,但你这般担心她,她若知道,也会感激——如此,倒是很多世人不能比了……”
墨言神色一黯,没有说话。
苏水榕已用一张素绢掩住伤口,淡淡笑道:“喝吧——喝完早些歇着,明日还要早起。我们,可不该让那人久等。”
——又有何事算错过!然算准了天下人,算不准自己,年年岁岁,只不能停歇……
熏风渐渐淡了。湖上漂着几只小舟,遥遥有歌箫声传来。
湖边亭上那红衣女子抚着额发,静静听着,喃喃吟出最后几句来:“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腰间白玉佩垂在栏杆间,“丁冬”仿佛乐声。
“说什么‘君愁我亦愁’——倒也是少见,只这般痴情太过,我却不喜欢呢!”那女子仿佛自言自语,头也不回,突然话锋一转道,“你说呢?公子——”
她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海绿轻衣的男子,眉目清朗,形容雅淡。听了她的话,只微微一笑,见礼道:“‘胭脂楼’的苏姑娘名闻天下,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女子站起身来回礼道:“能得公子夸赞,亦是水榕之幸。”
“香茶姑娘于在下处做客多日,如今该回苏姑娘身边了。”一面说,一面自袖中取出一朵白色含笑花,轻轻放在草丛中。
“那水榕便该代香茶多谢慕容司公子——她能得公子以冷川水滋润,亦是她的机缘。”
男子一怔,缓缓立起身来:“你知道我是谁?”
苏水榕含笑点头:“慕容司家代代掌管天下泉川,风节雅亮,我虽寡闻,却亦是知道的。”
慕容司漠脸色静冷下去,手指间不知何时纠缠起一缕长长乌发。一根青丝无声无息逸出,笔直如针般凌空向苏水榕眉间刺来。苏水榕静静立着,不闪避,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那青丝迫近在她眉前时却陡然慢下来,被她食指一伸,绕在指间。
“‘情丝’呢,公子——呵呵,所以那些人我救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公子……他人情结,非我能解呢!”
慕容司漠喃喃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呵呵,约略知道一些。不过,那个画扇的安相公可不在我预料之中!”
慕容司漠点头叹道:“可是呢。‘情丝’入心,那人原该对他事一概不晓的——只没料到那人与他妻子眷爱如斯,心中已自有自的‘情丝’纠缠,所以我的术法到最后,竟不能压住他心头那一点缱眷……”
苏水榕冷淡的眼睛里有了一点讥诮:“布商的小妾,是被他买来的,与他殊无情意;刘家的牧童只是个孩子,还未解情长意短;医者从医时要心思澄明,无有挂碍;捕快办案时要心意公正,决不偏私;那农夫早几年丧了妻子,心一如止水——如此看来,公子对其他人下手,却是精心选过的。也幸得公子一味寻找这样的人,这才让苏水榕看出破绽来……”
慕容司漠坦然一笑:“如今别无他法,但只要我死,他们便能复原。”
苏水榕淡淡颔首道:“自然。”
“那请苏姑娘动手罢!”
“你是掌管冷川的神呢,为何要做这些事——”慕容司漠的脸色不易察觉地一黯,苏水榕仿佛看见了,嘴角淡淡浮上笑意,“不肯向我说么?——不说也罢……”
手指在袖中扣起莲花诀,风吹动衣袂,红光隐隐。
瞬间便结束了,一切如旧。只那男子站过的地方,遗着一颗海绿的琉璃珠。
琉璃珠被轻轻捡起来,轻轻放在手掌中的含笑花旁边。
苏水榕抬起头,微微笑了:“是你啊……”
“是。”
“走吧。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做完呢……”
风里面,传来那女子轻朗的声音:“……你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神居然是永生不灭的……想要死去,先要成魔,然后,由我来给他们一直向往的死亡呢,只是,他不知道呵……墨言……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是神,也有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所爱的女子已然死去,他要追上她。
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带着今生所有美丽的记忆在这岸等他。
甚至不要转世,不要下一生——下一生多么虚幻,他是神,他知那是虚幻!所以宁成魂魄,宁无归所——并蒂不必莲,连理不必木!
但他,不知道——堕落成魔的神,再不能有完整的魂魄,再不能去奈何桥,再不能见那在这岸徘徊徘徊,孤独等待的女子……
所做一切,皆为使胭脂楼的术师出手杀他,然而他不知呵——莲花诀下,一切成空,微尘亦不留。
巷子中,寂静无人。
两人一同在一扇盖满藤萝的朱门前停下来。
苏水榕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身边一尊长满青苔的石兽。
门“吱呀”一声开了。
“你进去吧——把这珠子,放在她胸口上……”
“好。”墨言接了那海绿珠子,并不多说什么,拂衣踏上台阶。
苏水榕微仰起头,轻舒一口气。看天空中斜划而过的飞鸟,也是双双飞。从此,该可算在一处了吧——同穴居然愿不虚,岁岁春风土花碧。
不多时,墨言出来,将一把黄杨木梳放到她手中。
苏水榕笑了,指尖碰碰梳柄上两个小小纂字:“旭如——呵呵,也是‘虚奴’吧,慕容司再料不到,他的眷恋因那细细一根青丝,自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呢……”
初夏,小城恢复了一惯的平静。最后一个从昏迷中醒来的农夫惊喜地发现,在他的院子里,瓜藤已如荫,淡黄的花朵间,累累垂着数十个小小的嫩绿果实。
与此同时,在离城三十里的山中上,一辆马车正缓缓前进。
“墨言。”
“是。”
女子屈指扣扣膝上一只黝黑的盒子,微微侧过头来:“你说,下一地,我们去哪里?”
不待他回答,她已先笑了,眸子明亮,却看不出分毫心意:“呵……总有一处可去呢——”
是呵,长日漫漫,总有一处可去。并且,至少,知有人在守侯,纵使寂寥,亦心甘情愿。
挑起帘子,外面淙淙泉声流淌。静寂无人的山道,连接此地和彼地,从一处的驿站,行向,另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