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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墨言 ...

  •   窗外种着梨花,风吹过去,一阵一阵雪扑上窗帘来。
      墨言穿着家常的白布袍子,等着。
      今天的第一碗药还没有送来,只怕是下人睡糊涂了,竟过了时辰,这样拖下去,岂不是要子时才喝最后一碗药?
      他坐到窗边去。帘子上一阵一阵风,一阵一阵梨花如雪。
      将死之人,不过是一月还是两月的事,能取的也不过是手边的一点点宽舒,又能如何?奇的是并不惊惶,只是被照料得心烦,偶尔一发脾气,别人也只是容让,不与他分辩。
      呵呵,死便死了,只是可怜这花,明年此时,可有解人相对?
      有人推开门,是一个黄衫的小姑娘,却面生得很,伶伶俐俐捧着一只白瓷碗。
      “你是谁?”他微微诧异。
      “老爷夫人替公子换了大夫了,就是我家姑娘,我是跟着姑娘的,叫香茶。”
      “你家姑娘……?”
      “苏水榕啊,你不知道么?”香茶笑意盈盈道:“你们宇文家的招医榜文写得可是吓人,好多人都不敢揭呢,只我家姑娘不怕!”
      “不怕?”他微微一笑,“榜文上可写着呢,贸然揭榜又无力回春者,可是一命偿一命呢!”
      香茶吐吐舌头,调皮笑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你家姑娘有把握?不如早早撤了这主意,我说与爹娘,放你们二人走便是了。”
      香茶撇撇嘴,一面将药碗递过来一面道:“我家姑娘说了,你这病是夜难寝昼易惊,需是时常呕血胸疼,清肺养肺的药却又没有用,你说是还是不是?”
      墨言笑一笑,知疾者未必可疗疾,这话说出来,这小姑娘可也许就要生气了。
      香茶见他不语,暗自笑起来,拉过他的手,将药碗放在他手上——恩,他的手可真是冷,姑娘可从来没有看错过呢……
      “你不说话,便要喝药,只要你乖乖听话,包你便好了!”
      他失笑,终于端起碗,朱砂红的汤药,喝在口里微微的甜腥,忍不住皱皱眉,呼一口气,胸口却似轻松不少。
      “怎么样?”
      “也不怎样。”他故意说得冷淡,不愿向一个小丫头认输——其实又有什么关系,本是小事一桩,若是死了去了,怕是想认输都不能的罢。
      香茶笑笑,道:“你可是不说实话呢——不过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定是好了很多,我家姑娘替人看病,还从来没有出过错呢!”
      他扬一扬眉:“是么?也许从今天开始,就要重新算过了。”
      “呵呵,你就等着看罢,姑娘说不用死的人就可以不用死!”
      小姑娘转身轻盈的跑出去了,门没有关,竟有梨花残雪纷纷扬入,一片,更直直嵌入他的发中。
      这丫头——他微笑——原先的医生可是说他不能吹一点点风的,白昼里每两个时辰一次的药都怕培不住他,现在……呵,也许他该见见那个苏水榕,怎样的女子,有这样的胆子,带着一个诸事不谙的小丫头玩闹到宇文家里来了……他拈下发上的花瓣,又没有来由的叹口气,反正已经是活不长了,若是自己,由着那女子玩闹也就罢了,可是那榜文——宇文家老爷说的话,还从来没有一次是不能兑现的。

      三月清风,长丝短缕,恍如锦缎。
      宇文老爷正与一个白衣女子正站在楼阁下,看着几个家丁将原本高悬的“沁芳榭”的门额换成写着“胭脂楼”的乌木匾。
      “一切都按苏姑娘说的办了,不知姑娘现下可满意了么?”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道:“水榕既揭了榜,便是明白其中利害;宇文老爷又能如此容忍水榕的无理要求,水榕岂有不尽力的道理?”
      宇文老爷点点头道:“若苏姑娘能保住墨言的命,这整座园子送了你也是能够的,又岂止是让你改一座楼的名字!”
      苏水榕抬头望了望“胭脂楼”那三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无喜悦之色,只是轻轻叹口气,仿佛自语般喃喃道:“‘胭脂楼’一座也便够了,多了,岂非还有人如我一样……”
      宇文老爷正欲说什么,一个黄衫的小丫头却从小径上蹦蹦跳跳的跑过来,一面叫道:“姑娘姑娘,还有什么事要我去办的么?”
      苏水榕微微一笑,轻声训斥道:“你又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没见宇文老爷在此么?”
      小丫头笑道:“我可没看到宇文老爷在呢,不过公子已喝了药了,香茶高兴也可以原谅罢?”
      宇文老爷轻轻舒口气,墨楼的性命,原来会是在这一个淡定得冷漠的女子手中么?他亦是经历无数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两个主仆,仿佛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女子,带着一个天真得几乎可称放肆的小丫头——呵,却原来不可一世的宇文家,也有听天由命的时候呵……
      苏水榕望了望沉默的老人,淡淡一摆手,带着香茶悄悄退开。
      什么时候开始,那张“胭脂楼”的乌木匾就开始从一处楼阁挂到另一处楼阁,漂泊不定的生活,一扇陌生的窗到另一扇陌生的窗,朝朝不同朝朝同,始终不能安定,无法安定呵,因为,呵……

      夜,微雨,挂着“胭脂楼”乌木匾的楼阁。
      苏水榕坐在墨竹的屏风后面,手中握着一卷经书。
      外面萧疏的雨声听得很清楚,点点滴滴,绵绵不绝。
      黄衫的小丫头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抿嘴轻笑。
      “做什么呢?”苏水榕忽然淡淡开口,倒把香茶吓了一跳。
      “姑娘,今日可不可以……”
      “不行。”苏水榕微微皱皱眉,头也不抬,只道:“你又想要顽皮了——这里不太干净,夜里我也许还有事,哪里有时间看着你?”
      “可我看这里风和雨顺……”
      苏水榕缓缓抬起头来,依旧平和的脸,香茶却似乎暗暗打了个哆嗦。
      “姑娘,我……“
      “好了,别说了——朱砂呢?”
      香茶咬着唇,从袖中取出一只青花的瓷罐子,放到桌上。苏水榕伸出无名指从罐中沾了一点朱砂,在香茶的额上轻轻点了一点。
      “姑娘……”
      “香茶,《金刚经》上谓万物为六如,说‘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你可知道?”
      香茶一嘟嘴,闷闷道:“姑娘,你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苏水榕微微一笑道:“人间万物不过如是,你何必太眷恋?”
      “姑娘就一点都不眷恋的?”
      “我——我么……”苏水榕忽然沉静下来,手中兀自握着那经书,眼神却渐渐游离。
      香茶也忽然安静下来,望着她,眼中似有愧色。
      “姑娘……”
      “去睡罢。你忙了一日,也应该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香茶低下头,悄悄退了出去。
      苏水榕待她出去了,方将经书缓缓放在膝上,无端端的,幽幽叹了口气……
      在窗外,雨已经停了,园子中的水池中映出明亮的圆月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一切都已经在悄悄改变了。
      墨言把手从胸口处拿开——从五天前开始,到今天,那每天一碗的朱砂红色的汤药是果真有奇效么?——不再呕血了,胸口平适,夜夜安睡,缠绵的病缓缓的隐退。宇文家上下两年来从未如此安和,连进进出出的小丫头都带着隐隐的喜气……呵,他想见这个奇异的女子,带着一个精灵古怪小丫头的奇异女子,她从何处来,如何治疗他的那数十位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病……
      门开了,有人进来。
      是香茶送药来了,每天的这个时候,这个总是欢笑的小丫头……他笑着转过身,一时间有风从敞开的门外吹进来,他怔住,微微的眩惑——
      是一个女子。
      素衣,胭脂红璎珞的白玉佩,长及腰间的发,还有她的眼睛,淡定得冷漠。
      “……宇文公子,该喝药了……”
      他定定神,微吸一口气:“是苏姑娘么?”
      “你最好叫我苏大夫。”那女子淡淡的说。
      “我看姑娘亦是高人,不需拘泥于一个称谓罢?”
      苏水榕冷冷道:“虽是不必拘泥,但我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定则——你也不需在这里多说了,还是快喝了药,只怕药冷了,便更不好喝了。”
      墨言微笑了一下,接过碗,一气喝了下去,喝完,皱皱眉,轻吐一下舌头道:“苏姑娘果然是厉害,这药喝了却比以往的药都有效呢,只是甜腥味道越来越重了,却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去!”
      苏水榕开始听他又叫苏姑娘,待要说什么,又听他的后话,眉一皱,伸手过来扣在他的腕间,垂睫不语。墨言见她的脸色渐渐沉凝,心中已是明了,但他生性本是疏达,却也并不觉得怎样,只微笑道:“苏姑娘,有话请直说,若我真是时日不长,我立刻去告诉爹爹,让他放了你们,不与你们追究便是……”
      苏水榕仍是不语,半晌,方冷冷道:“谁说你要死了?”
      墨言一扬眉:“那姑娘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用知道。”
      “我自己的生死我都不能知道么?”
      苏水榕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若我说这生死不是你的事呢?”
      墨言笑道:“若不是我的生死,我自然是做不了主的。”
      “可是,”那白衣的女子抬起头来,苍白的脸在阳光中如一朵缓缓盛开的莲花。他一时的恍惚了,听见她的声音仿佛浮在空中的轻渺的寒雾:“这一次,正是要你为别人的生死做主呢……”

      墨言忽然醒来,身上额上都是汗。
      很渴,克制不住的焦虑,他只知道,茶水不能为自己解渴。
      胸口如有一把火在烧。
      是病又发作了?
      为什么想喝药想到如此强烈的地步?
      那种——朱砂红的汤药……有微微的甜腥……呵,那郁蜜的甜腥呵——他,已经开始留恋那种味道了么……
      他轻轻推开门,一个人走到园子里去。
      一路走过去,荼縻径,沉萱桥,沁芳榭——呵,不,现在已经该名叫胭脂楼了,不知道那女子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只是,现在渴呵,如何能够解渴……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那个白衣的女子手扶在门上,安静的看着他,眼中有明亮的光若流星倏然划过。
      “苏姑娘……”
      “夜深了,还不睡么?‘
      “我……呵……”
      白衣女子微笑,声音轻渺,仿若浮在空中的寒雾。
      “是渴了么,那么,请宇文公子进来罢,我这里——有上好的茶呢……”
      他推门进去了。他是知道的,深夜进入一个女子的闺房于情于礼都是不合适的,但他已经焦渴到恍惚,而那女子,清冷的,他无端的便知道她就是可以为他解渴的人。
      他在软缎的榻上坐下来,那女子坐在他对面,白日里活泼娇俏的小丫头此时垂着头,安安静静的送上一杯朱砂红的汤药来。
      呵……甜蜜的甜蜜的香气,他毫不迟疑的喝下去——然后,焦渴消失了……
      “苏姑娘……”他感到微微的尴尬,似乎刚才的事都不是自己想要做的,只是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苏水榕凝视着跳动的烛光,没有说话。
      “呵……”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抬头看看那犹带睡意的小丫头,笑笑道,“香茶,你是想要睡了么,难得看见你时你不是唧唧喳喳在说话呢。”
      香茶仍旧垂着头,安安静静的,倒是苏水榕终于抬起头来,淡淡道:“你错了,她可不是想要睡觉呢。”
      “那……”
      “她只是暂时,被封印了——”小丫头慢慢抬起头来,墨楼看见她额上鲜红的一点。
      “你……”
      “晚上总是多事,我怕一时分神,看不过来,所以每晚都要这样做的……”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公子得的其实不是病——公子还记得么,你年幼的时候,府上曾在岳名乡下住过一段时日,那里,到了晚间是多蝙蝠的,你被蝙蝠咬伤过的,是么……”
      “你怎么知道?——可那,那又有什么关系……”
      “那时我正巧在附近,我只料待你长大后再来医治你,可是……我没想到后来有事,竟然耽搁了……”
      “可是你……”
      “我么?——呵呵,公子要是想要知道的话——我,只是胭脂楼的术师而已,驱邪定凶的……”
      “……”
      “现在,无论公子相信与否,公子都只有两个选择——公子是愿意跟我走呢,还是,留下来——待你终于耐不住喝第一个人的鲜血的时候,我便来了结你的命运……”
      “……你说罢,公子,是愿意跟我走呢,还是……”

      这一季的春天还没有完,城里却传出了宇文家公子重病无医英年辞世的消息。宇文老爷大发雷霆,要惩办当初揭招医榜的两名女子,然而重重守卫之下,被禁闭在楼榭中的两人却仍不明所以的失去踪影。宇文老爷怒无可泄,一夜杀尽所有守卫为宇文公子陪葬。
      然而也有传言说宇文墨言并没有死,因为就在消息传出的前一个清晨,有人看见一辆马车匆匆出城,青色的垂帘扬起,里面依稀正是宇文墨言安淡的侧影,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白衣如莲容颜如霜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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