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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忍者这件事&回忆之馆(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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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漫长的一天,躺在床上时夏川晓乱七八糟的想着白天的事,比如沾满尘土和辣椒粉的一楼,花了他们许多精力也没能清洁干净,幸村贤人愧疚的看起来下一刻就要消失了,比如这次任务的休息环境真好,不需要风餐露宿,再比如她看到的记忆,里面有个子不高却格外意气风发的红发忍者,还有更多人。记忆不仅是单纯的情报,还显露更多情绪,她从里面看到几个瞬间的黑暗渺茫,但更多是晴朗阳光下的院落,那个忍者短短几分钟的情绪显露无疑,不是只为任务,他咬住牙关,因为他在乎,哪怕要死了,他也在乎。
忍者是不是都是这样一往直前又不可理喻的生物呢?
因为有很多在乎所以一往无前,又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对手是否也是同样,只是一根筋的完成任务,一次又一次,最后怀抱着那些无人知晓的在乎,以不曾想象的方式死在另一个人手下。
记忆什么的,还是不知道的最好呢。
陷入睡梦之前,她迷迷糊糊的想。
蜡烛的火光亮了又熄,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进和室。在睁开眼睛之后,她又重新成为一族的领导者,黑发青年的爱人,圣女东方花。
这次她没觉得异常,只是在仿佛无比熟悉的沉静和空茫中起身,姿势优雅的好像画中的人物,每个角度都已经固定在了纸面。窗外飘着雪花,薄被之外却好像并不冰冷,就好像即使将被子盖在身上,也并不觉得暖和。
偌大的和室只有穿着单薄白色的里衣的一个人。
她直直的原地僵立几秒,试图去思考些什么,但大脑无比滞涩,好像失去了一定功能。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想。
披上外衣出门的动作却熟练,拉开木门,风雪迎面刮过,身体终于迟缓的感到一丝寒冷,冰凉凉的风吹在脸上,终于清醒了些。
这盖着厚厚一层白雪的园子里此刻也不仅仅是些被遮盖了色泽的草木,还远远立着几个人,见她打开门,那几人顶着落雪一路小跑,到了近处。
“圣女大人,战争在即。不能再等了啊。”
为首的第一人开口就是这样一句。
其他人沉默不语。头垂的很低。
不能再等……
身边白雪簌簌落下,茫茫一片,似乎没有尽头。
圣女眼中映着落雪,仿佛没有看到任何一人。
“还没有回来吗?”
她轻轻开口,不知道在问谁。
无人回答。
无人敢说话。
就好像是沉默的叹息,又像沉默的对峙。
良久,那声音才又添了一句。
“我知道了。”
那两排五人齐齐弯下身子去。
直到她转过身,才又从身后飘来一句话,大概是风雪吹来的缘故,并不温暖,甚至可能是在寒风中吹得久了,颤巍巍的。
“圣女大人,天冷了,记得添衣啊。”
那声音也变得苍老了,不复从前的威严,说不上是因为惧怕还是别的什么,甚至不敢或是不愿抬起头来,只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垂着首,恭敬的问候上一声。
她变了很多吗?
站的很高吗?
连父亲都看起来那样佝偻。
连父亲也怕她,不愿近上一步。
今年的冬天竟然这么冷。
她抚上腹部,那一点悲伤和担忧来的很淡,就好像是别人的情绪。她又想起青年的脸。
战争。
战争。
那个人的家乡也爆发了战争,又或者他的家族本来就是挑起战争的一方。
她知道一族中有人并不相信,却又从来不敢挑明。
他们悄悄议论着,哪怕是圣女,哪怕是首领,还是一头栽进了情情爱爱中。
然而恐怕没人知道,圣女识人从来不靠着贤明。
青年时不时会讲述他们一族中的故事,他口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难以抉择的痛苦,还有他的爱。
他从不是善于讲述的人,能够分享的对象从一开始就寥寥无几。
在他看来,自己讲述的东西恐怕从来不是什么生动鲜活的故事吧。
就连他也不知道,每一次耳鬓厮磨,舌尖磕上牙齿,柔软的唇渗出丝丝腥甜,那些或美好或悲伤的故事,憎恶亦或是珍爱,思及所至,全部化作最鲜活不过的画面与浓重的情绪,和着鲜血被对方尽数咽下。
而那情绪里最多最多的,往往就是那刻映在他眼中的——正是她自己。
于是在那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的知道,映在他瞳孔中的那个存在正是她自己。
是她,东方花。
那是她拥有的时光,是她的记忆,她的爱人。
“这就是我。”
她曾无比安心。
战争啊……
她脸上毫无表情,因着那双非人似的眼,简直像是无悲无喜的神灵在漫不经心打量大地。
谁会知道她在害怕。
战争,那可是能毁掉太多东西了。
会毁掉……
思维近乎本能的停滞下去,她习惯放空大脑就好像天生就会这样做似的。
没办法等下去了。
她拿起手边的镜子,最后看了一眼。
暗蓝色的瞳,黑而柔软的长发,除却这些,无法进行进一步评价,因为五官的每一部分都迷茫而僵直,像是即将步入绝望,有像是从未感受过任何希望。
然而那一瞬间,这具身体里的某个灵魂骤然苏醒。夏川晓惊愕的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或许是年龄稍有些不符,但那分明是她自己的长相!
但她的意识不能影响这个身体分毫,圣女依然朝着既定的路线走去。只留下她如同孤魂一样攀附在这具身体之上。
如今她的意识苏醒,却完全来不及顾及这记忆究竟会朝着何处发展,她只是回想着刚刚一切,觉得冷汗直冒。
她就好像上一次一般进入了这位圣女大人的躯壳之中,却转瞬之间被袭来的无数记忆湮没,悲伤喜悦痛苦幸福,出生和死亡,信任与背叛,那本该属于无数人的记忆堆叠在一起,彼此黏连不可分割,只是一瞬间,她就被裹挟其中,好像是深海中的万分之一,又好像是全部,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
她没有实体,却觉得头疼欲裂,还想要伸出手,抓紧这个不断朝前走的女人。
她想要抓住东方花。
不要去。
但转瞬之间,战争就已经打响。
她如今理解了为什么有些回忆会过的那样迅速,那样模糊,来不及抓住就已经远远落在脑后。
东方花躲开对方的水遁忍术,挥舞着长刀扎进一个敌人胸口,热血转瞬喷涌而出,蓝眸下的脸满是血迹,像是厉鬼。
厉鬼般的女人动作顿了一瞬,下一个敌人扑上来时,她如同已经练习过千百遍,印结的如同虚影,一个水遁腾空而起将对方包裹其中。
有人说东方一族的族长会千百种忍术。
夏川晓来不及思考,她觉得自己捂住头,但什么也没能阻挡。她好像看到镜子,镜子里的孩子一头短发,其貌不扬,但眼神很有点凶狠。她看着镜子,想,这是我。
他觉得自己有点倒霉,生下来就没人抚养,又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因为一起被召集去当忍者的孩子里,他是数一数二的天赋,尤其是水遁,学的特别快。
这年头世道不好,没人养的孩子大多是要饿死的,但他幸运的成了忍者,还带领了一支小队,任务并不是经常有,主要是和附近别的村子抢地,没任务的时候他自己也种一片地。前段时间运气好,路过的那个十来户人的小村子没抵抗直接投降了,那村子里有个姑娘怪好看的,或许他能趁机讨个老婆。谁会不愿意嫁个忍者呢?吃喝不愁。
结果结婚没多久就又要攻打东方一族了。东方一族他知道,在这一片地相当有名,族长是个有点邪乎的女的,听说强的非常离谱,但长得不太像人。不像人像什么?谣传传的多了,谁也分不清它真的假的。唯一确定的消息是因为那女的威胁太大,周边几个村子的人集结起来,就准备永绝后患。至于为啥闹得这么大?谁知道,跟着打就完事儿了。
说到底忍者还有别的选择吗?
毕竟结了婚,他原本也只是想参与一下战争,结束了就回家,谁知道刀剑无眼,就这么对上了那个族长呢?他只能放出一个最为拿手的水遁术,然而下一刻眼前一晃,胸口一凉,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痛。
她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我被贯穿了,她想。
被谁?
神智猛地恢复,痛觉还没完全消退。夏川晓几乎想要逃离这个身体,但做不到。
她意识到,并非是自己恢复了神智,而是东方花恢复了神智,一瞬间,她将所有情绪压下去,不去思考自己是谁。
但她的水遁已经包裹了下一个人。
夏川晓发出一声嘶叫。
她想后退。
又是一个人的记忆。
然后是下一个。
下一个。
相貌不同,性格不同。除了此刻同在战场,根本没什么相似。
但好像他们都是她。
她觉得自己好像湿漉漉的趴在水边,脸就垂在深沉的水面之上。有人镇压住她所有的反抗,狠狠摁着她的头埋进水里,又在她即将窒息前一把捞起,接连不断周而复始。
最后她也不知道这场战争是如何结束的。
再次恢复意识时她本能的拒绝,但灵魂无法闭眼,她只能看着周围一众族人畏惧的注视着自己,好像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从前也不是不怕,却没有今天这样……
她手边放着一把镜子。
这样巧合。
东方花拿过镜子,目光水一般平静,她好像并不震惊,也不悲伤,更不想痛苦的嘶吼。
“我们胜了。”她对着所有人说,又看向其中一部分,“后续事宜交给几位长老。”
她说的时候还举着镜子在脸一侧,镜中映出一只暗蓝的眸子,毫无情绪,银白短发,十七八岁女性陌生的脸。
当然,小腹平坦的就像每一个练武的人。
夏川晓也说不上东方花这个人是否还存在了。之前很多年里,除了那一个,也没人敢用“花”这个名字称呼她,往后一段时间,多了一个叫“东方千古”的人,说不上起名的人是想要说明这个存在永恒不灭,还是想要表达这个人已经死了。
如果就这么下去,或许真的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否则怎么会没有任何感情流露出来呢?就连此刻与她感情共通的夏川晓也感觉不到。
冬天过的很快,或许是因为没什么值得记住的,这样苍白的记忆卷在海潮里,轻易就会被吞没。转瞬之间已经初春。
白雪融化,园子里的植物又重获新生一般活过来,好像万物枯败的寒冬只是一场错觉。
和室的门紧闭着,如果不是有人从里面把它拉开,没人敢去碰那扇门。
只是突兀的,安静的只听的到潺潺流水的长廊上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沉重的、毫无节奏的、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呼喊声,刚开始是压抑着音量的呼喊,之后似乎忍无可忍,那声音不得不提高,带着警告的意味。
“我都说了……”一个小侍女的声音紧张的响起来,然后立刻被一个更加沉重的男声打断。
“你!你以为你……”那声音似乎是因为紧张而断续,但很快咬牙切齿的提高:“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回来!她已经……她已经……”他痛苦的想要怒吼,又恐惧的压低声音,好像某种可怕的灾难要降临,“她已经死了。”
“你走啊!别再来这里!滚——”
那声音突然停顿,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红的像是凝固的血一般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眼睛的主人似乎带着无尽痛苦,随着那眼中花纹变换,暗红色的血自眼眶中流出。
青年却毫无所觉,丢开身后的人沿着长廊向前跑去。
他跑的并不快,步伐杂乱,像是每一步都濒临倒下。暗红色的血滴也随着那动作不断落在木廊,像是深红色的花。
终于,他找到熟悉的那一扇。
身后的小侍女不怕死的追赶着他,终于在此时扑上去挡在门前,大叫到:“千古大人!”
她以为他是来寻仇的。
拉门的动作一顿,随即又狠狠使劲。那木门没有任何机关和保护,一拉就开,红色的手印留在门框上。
“花——”
那声音好像盛着巨大的希望。
暗蓝色的无机质的眼转过来,对上一双深红。
未出口的话突然就卡在嗓子里。
面前的人一双熟悉的眼里缓缓浮起一抹笑,那笑容极其熟悉,哪怕那张脸无比陌生。
青年盯着那张脸,无法准确探知自己现在的情绪。
他从不知恐惧为何物。
下一刻,那人微笑的好似随时要说出一句好久不见的嘴缓缓张开,语调温柔。
“真漂亮啊,”她着迷似的看着那双眼,“能成为我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