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肱三头肌

1、第一章

　　“老李老李，车开的上来吗！”男人黝黑的皮肤上意外的镶着闪着精光的眼珠子，却不是贼溜溜的感觉，倒是为人正派的样子，招呼着一队的人马往山上赶，汗珠子滴答滴答的顺着白马褂流到裤腿处。

　　“能能能！兄弟们再推一把！”被唤做老李的男人正用汗巾擦汗，这里山路崎岖，得了老爷的地图才能寻到这从未听说过的，见过的山。

　　黝黑老实的男人用手遮着顶热的赤红日光，向不远处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气质不凡的男人和同样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一并走来，这便是他家老爷和少爷了，少爷款步而来，老爷倒是有些吃力，走了一会便喘两口，即便如此，老爷却走九步便跪拜一下，所以一队人马从三更半夜走到日上三竿，才走到半山腰。

　　“父亲，非得跪吗？”年轻人推了推金丝眼镜，一尘不染的西装也是有些褶皱了，一边扶着老爷，一边皱着眉继续劝说。

　　“家主印现在我手中，我必须要一路跪拜，否则便是不敬啊。”沈江缘喘了口粗气继续前行，明明有车，就是不坐。

　　魏渊劝不住父亲，却也不想跟着父亲跪拜。

　　他是留学生，回国后在新法司任职，随着局势越来越动荡，国人的生活越来越不像人，父亲有一天沉重了叫着自己跪了一天祠堂，后又斋戒沐浴三天，找出了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地图，标注了一座山，父亲管这座山叫青云墟，中途经过一片迷雾森林，只有跟着父亲的祖传翠玉扳指走才能走出来。

　　他是个接受新教育的青年，即便如此，他也不相信父亲口中所说的迎接“古神”。

　　父亲甚至疯魔的认为这山里长眠之人可以复活拯救苍生。

　　沈渊摇了摇头，却没有顶撞父亲的心思，他对父亲大人打小便是服从，如今想改也已经力不从心了啊。

　　沈江缘是旧朝元老，新时期的骨干和重臣，他知道长子不信任他，当年祖父将这件事传给自己的时候自己也是责怪祖父迂腐，但自打成年后做的每一个梦，沈江缘不得不相信祖父所言的真实性。

　　只可惜到祖父那一辈打开青云墟昆仑镜的咒文已经失传了，沈江缘不得不动用不敬先人的炸药才能开了这千年山门。

　　一辆辆军备车运的是一箱箱的炸药。

　　又边走边跪了许久，已经是傍晚了，沈江缘体力透支，年轻的沈渊也已经疲惫不堪，众人才到了山顶。

　　沈江缘坐在一块石头上，仔细的留意着周围的景象，却不见祖父所描述的昆仑镜，连青云墟三个大字也没有可以出现的地方……

　　“父亲，儿子以为这恐怕是唬人的。”沈渊立侍左右，毕恭毕敬的对沈江缘说着。

　　“不是的。”沈江缘笃定，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才可以触发。

　　想来想去，自己身上除了祖传的残破不堪的地图与先人有关系外，也只有这翠玉扳指了。

　　鬼使神差的摘下来，在手里不断摩挲着，月光悄然爬上天龙，皓月当空自是风景无线，推车办事的家仆和杀人放火的护卫瘫坐在地上，仿佛也被月光洗礼了一般，胸腔有节奏的扩张收缩，整个山顶如入仙境。

　　沈江缘举起扳指，下意识的用扳指的轮廓环住了月亮，沈江缘透过扳指看向月亮，一秒……两秒……

　　“父亲！”沈渊大惊。

　　在画本子里的“天地异象”此刻却真真正正的出现在他这个青年的眼前，一条似龙非龙，似蛟非蛟的黑影突然出现，环绕着月亮游动，沈渊努力回想这个黑影……

　　父亲扳指上的刻印有两个，一个……一个便是这个黑影！

　　那些小厮和家仆皆大惊，以为自己做梦没醒，更有甚者狠狠地扭了一把大腿里子，生生的疼出了眼泪！

　　是真的！他们！他们见到龙了！

　　却只见那黑影盘踞着月光，皓月光辉尽被遮掩，天空阴沉沉……忽的黑影瞬间消散——幽冷明月已经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熠熠生辉的赤日之光！

　　光亮来的太突然，众人的眼睛刺激到生疼，说是疼出泪来也不为过，正看的不清闭着眼的时候，沈江缘要找的东西，出现了。

　　赤水之北，有青云墟，有神，人面蛇身，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这是沈江缘脑子里蹦出的古书。

　　那是，烛九阴。

　　出现的山门便是真正的——青云墟！

　　沈江缘急匆匆的让家仆摆放炸药，家仆们刚从方才由彻底的黑暗到突然的明亮里缓过来，正准备点火的时候，门开了。

　　站在沈江缘面前的是一个古时书童打扮的孩子，看不出男女，却端的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有模有样的向着一群目瞪口呆反应不过来的人行了一礼。

　　“来者可是四大家族后人？”书童并没有开口，可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沈江缘不知道怎么，看了这门就有一种深厚的威压和长久的悲戚，门上的铜锈仿佛沉淀着亡灵的序曲，远古的铭文更是彰显着对未知的恐惧。

　　在外是重权在手的沈江缘在这里却像个仆人一样毕恭毕敬。

　　“回……回仙人的话，是沈家第一百七十任家主，沈江缘！”沈江缘不知道他口中的四大世家是什么，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自己知道的。

　　“沈家主是来恭请殿下？”

　　“是……回仙人的话！正是！”

　　“他人不必踏足，沈家主随我来。”

　　“父亲！”沈渊显然不放心，定要沈江缘带上一把枪，不料沈江缘只是摇摇头，若是长眠的那位主想要他的命，他就算拿着敌军造出来的大炮进去也无济于事。

　　“等着我。”

　　那书童身影化作一池清水渗入地下，沈江缘跟随着水迹来到了——青云墟。

　　入目已经不是凡世间的景色，那一出出花草都不是人间的品种，每一朵花都被冰雪装饰，青树不止翠蔓，更有了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盛景，蒙络摇缀，翠绿和荧光交映，在一面有水文波动的镜子上放着那传说中的夜明珠。

　　人们总会敬畏自然。

　　沈江缘则又填了一份对先人的敬畏，跪拜在原地，不肯再近一步。

　　“沈家主，得罪了。”书童不知何时出现，用水刀划破了沈江缘的手心，拉着沈江缘飞过一条冰溪，将沈江缘的手掌放到玉冰棺上，只见冰雪迅速融化——

　　白雪成红花。

　　沈江缘的血却变成冰棱。

　　沈江缘怀着敬畏的睁开眼，只消一眼便足以让呼吸停滞。

　　女子身着远古的白衣，口含伴生净玉，在这人间仙境中躺了不知道多少年，却依旧是睥睨天下的美人。不需描绘她的眉眼，沈江缘见过的女人不少，有过的女人更不少，无一不是惊为天人的才女美女，可是这位女子是不同的，她的脸庞和唇齿是夺人心魄的灵动又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傲，她的三千青丝是洁白的灵魂中纯黑的点缀，当这位女子睁开眼睛的时候……

　　沈江缘已经深深的低下了头，只道这才是天人。

　　龙脉，朝歌。

　　……

　　沈渊放下笔，放下这段回忆。

　　他知道的不多，更不如父亲多，他后来只记得在恭候之人走出来的时候，他失态的模样，他的所有不屑，所有疑惑，都在那双幽深如千尺古潭的双眸里消散了，从此沈家便多了一个“留学归来的女儿”，这是朝歌在外光明正大的身份。

　　沈家姨娘不知道沈江缘从哪里带回来一个这么大的闺女，沈江缘一个这么高傲的人在这个女孩面前居然有些怯懦，难不成她娘是什么厉害的角色？

　　可是这姑娘怎么穿的……穿的和戏本子里一样，比戏本子要好看是真的……呸呸呸，一点都不好看。

　　因着沈老爷的缘故，她也一时间不敢对这个野孩子放肆。

　　朝歌并不在意沈家的人如何，她将将听了听这是几几年，是什么当政，前朝如何灭亡，新政府如何动荡，敌寇如何猖獗，国力如何衰弱……

　　朝歌可悲的是她无法共情。

　　她醒来。

　　却又是束缚。

　　人人想她可以护国。

　　无人让她真正安息。

　　肉身不知道毁坏过多少次，什么样的疼痛她也经历过，却都忘记了。

　　百年千年时光，蹉跎伤痛是足足有余的。

　　就连记忆都已经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朝歌径直进了沈家为她准备的房间。朝歌未曾见过沈家这样的房子，是用石头建的，既有大理石，还有着昂贵的汉白玉，有鎏金，有镀银。

　　院子很大，却没有造景，更不是山水田园，反而有着喷水的塑像——赤身裸体不知羞耻的男人，和大塑像周围长着翅膀的小塑像。

　　还有修剪的极其平整毫无意境的草方块和草坪，脚下猜的也是没有花纹光秃秃一块的纯红地毯。

　　朝歌听到名为管家的人说着这座府邸叫做沈公馆。

　　也叫别墅。

　　又看到排的整齐的两列人，男女都有，男性穿着黑白色的衣服，都是短发，低眉顺眼的，女性则是穿着黑白色的衣裙，只是比寻常衣裙下摆蓬松，一个个的都露着脖子和手臂，齐整整的弯腰向着沈老爷和大少爷鞠躬。

　　很是恭敬。

　　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往“奇装异服”的朝歌身上瞄，倒是少爷沈渊一改平日沉闷的性子不时的看了看朝歌。

　　这家下人教养的很好，朝歌没有多余的表情，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走了过去。

　　沈家姨娘的女儿倒是开始闹了，父亲突然公布还有一个女儿！那她不就不是沈家千宠万宠唯一的女儿了吗！

　　今天偏偏要来接这个“妹妹”，想着给她一个下马威，被姨娘卡住了。

　　沈凝更气愤了，女人最怕什么？

　　怕jian污，怕老去！

　　还怕有人长得比自己好看！

　　沈凝冲动归冲动，可不是个傻子，在没弄清父亲的态度之前，她会主动和这位新妹妹交好。

　　撕破脸皮这种低劣的手段，可不是沈家人会做出来的。

　　沈江缘的正妻常年多病，有一个姨娘伺候在这个时代实属正常，沈渊是正妻的儿子，也是沈江缘的长子。姨娘还有个儿子，如今在英吉利留学，这算是沈江缘第二个孩子，沈凝则是第三个孩子，也是沈家宗族这一辈十好几个人里唯一的女孩子。

　　“父亲，您去休息吧，儿子安排先人……现，现在的妹妹去歇息。”沈渊请示着沈江缘，沈江缘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亲自去为先人收拾，便不动声色的朝着朝歌点了点头，嘱咐沈渊务必毕恭毕敬！

　　沈渊自然照做，他现在的世界都有种被打碎重塑一般。

　　谪仙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如此了……

　　一切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朝歌要求先熟悉一下这个时代，沈江缘考虑了许久，决定恭请九殿下去高中熟悉熟悉。

　　九殿下，朝歌。

　　沈家“小女儿”——沈朝歌。

　　朝歌可悲的是，自己无法共情，自己的国家是这片疆土，这片疆土却又不是自己的国家。

　　到头了，每个政权落幕的形式都大同小异，每一段故事都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