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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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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雪落无声。
小綦明天就到阳关,我今晚可以死了。
不禁失笑,怪不得人家叫我鬼手先生,我连自己的生死,都要一点一滴掐算在手里。
暮云如铅,残阳暗淡,晚来天欲雪。
廊上响起云翰的脚步声,前所未有的慌乱匆忙。我立刻取出回魂丹服下。
所谓回魂丹,不过是些丹砂燥热之剂,可以聚拢精血,使人暂时精神焕发,但这一时的清明,就如硫磺催开的花朵,是以余下的全部生机为代价的。
果然胸口一热,竟有力气坐起来了。
见云翰推门进来,心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云翰,你终于知道我命不久矣了吗?
杜师愚当然会尽快把我的病情告诉云翰,云翰年前去凉州府拜访恩师,一定是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云翰,我若无声无息地溘然长逝,你必定会内疚自责一辈子。这样你会更深地记得我,更多的想起我。
可我居然不忍心。
其实,云翰,我要是算计你,你绝对逃不了。我随时都会死,而你又欠我那么多。以你的性情,让你为我做任何事,只要不伤及他人,你都一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即使我没有病,只要以阳关城为筹码,你依然会迁就我。哪怕,我告诉你我的心意,让你永远陪着我,你也无法说出半个“不”字。
但是,云翰,我不能那样做,即使我把天下人都算计尽了,可是对你,我不是阴狠毒辣的鬼手先生,我是万俟殊,是你的刎颈之交,我要做个君子。
云翰在我床前站定,脸上的那层寒冰似的冷漠终于碎裂开来,露出一片惶惑惊惧,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看着他,展颜而笑:“云翰,如果我说,万俟殊活不过这个除夕,你信吗?”
若是往日,哪怕我夸口要让阳关城内的将士尽数返乡,云翰也一定会说:“万俟,你神机妙算,自然不会说错。”
可这次不一样,云翰一掌击在床边几上,颤声道:“万俟,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怎样?沈云翰是戍边大将,又不是神医。况且,云翰,你不是恨我的吗?” 我说得云淡风轻,就像很久以前和他闲谈打趣。
云翰呆住,半晌,直直地看着我,喃喃道:“万俟,我不恨你,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对你!”
我笑了,是啊,云翰怎么会真的恨我呢?我所爱的人,自然不会是空谈德行,只会以道义责人的愚夫子。
我做的那些事情,云翰不是没有想过要做——我用的都是最干脆利落,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只是,云翰不及我冷厉决绝,他心地仁善,重情重义,实在下不了那样的狠手。云翰见我做那些事的时候,虽然觉得我太过不择手段,但也明白看到了实效,所以他也会有些自责——那些孽行本该是他的职责,却由我担当。可要命的是,我做了那么多肮脏可怖的事,竟然丝毫没有显露出内疚惭愧——生在豪门,身世坎坷,我本就是污泥中人,道德纲常全不在眼里,一路过来靠的是精准的心机和狠绝的手腕,早惯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又让云翰惊惧厌憎。我之于宽厚纯善的云翰,完全是一个异数,镇定冷漠,无情无义,以杀戮为守护,有修罗手段,却无菩萨心肠。
所以,云翰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我。所以他只能带上憎恶冷淡的面具躲着我,然后让别人来照顾我。
看我波澜不惊,云翰犹豫片刻,低声问:“万俟,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不该如此怯懦,你怪我吗?”
我心中叹息,云翰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云翰,你这不是怯懦,而是真正的勇敢。
世人走的,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正大光明,艰险难言;另一条卑劣阴暗,却是顺遂易行。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第二条,而云翰却坚持走在第一条路上。他所谓的“怯懦”,正是一种坚守道义,有所不为的大勇。如果云翰是圆滑世故,心机深沉之人,我根本不会爱上他。正是云翰高洁如阳春白雪的坚守,让我在沧海横流,红尘纷乱中为之倾倒。所以我从未试图让云翰接受我的做法,我近乎偏执、不惜性命地做了那么多阴损之事,就是要让云翰能完完全全按自己的心意活着,保他一生的正气浩然,清白逍遥。至于我自己,杀孽极重,早就是地狱中人,在第十七层还是第十八层也没什么差别。
云翰,我不惧污名,不畏报应,不惜以自己的卑鄙阴狠反衬你的端方仁爱。我要你成为阳关将士心目中光芒万丈的天神。为你,我心甘情愿。
“不过是我们为人行事太过不同罢了,就如歧路之上分道扬镳,你走的路和我不同,又有什么可怪的?” 我轻笑着摇头。
云翰一愣,呐呐道:“可是,我有时却会怪你。”
“那是因为我做得太过了,我时日无多,不免急功近利。若能重新来过,我一定会做得缓和些。”
对不起,云翰,我说的不全是真话,即使能重新来过,也不见得会缓和多少。我们孤身到阳关统领三军,立威仪便如拓土开疆,杀戮必不可少。对待敌人,更是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好在我已布置周详,十年之内,你和小綦守成足矣。
窗外碎玉飞琼,雪落无声。
忽然很想去城头看雪。
将死之人的愿望,是不能拒绝的。
云翰把我用三层狐裘包裹起来,抱上城楼。病得太久了,隔得那么厚,肋骨还是在云翰胳膊上硌得生疼。
到底是除夕,寒随一夜尽,春逐五更来。阳关城里玉帐分垒,金笳横吹,明灯处处,共迎新岁。虽不及长安蜡炬如昼,绮丽繁华,却也十分欢喜热闹。
纷扬的雪花飘洒如风絮羽毛,我和云翰恍若置身云端,俯瞰浩荡银河。
故园缥缈三千里,我在阳关已是六年,当真浮生若梦。
“云翰,我的事,你记得也罢,忘了最好。”我不清楚,我之于云翰,到底是福缘还是罪业。
“万俟,多谢。” 半晌,云翰黯然答道。
心间忽然一痛,云翰,我最怕的就是你的感激,因为感激太近似于爱恋,却又永远不关风月。明明绝对无法碰触的东西,为什么总是好像伸手可及?
“我不想回终南山了,就把我埋在阳关城下吧。”
阳关古旧的城墙上,镌刻着历代烽烟的劫火残灰,浸透了将军碧血征夫泪。
有无数英魂作伴,我不会寂寞。或许还能化身天上月,清光犹照君。
“万俟,我要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云翰强笑道。
我转开话头:“云翰,你已是而立之年,突厥既破,你也该成家了。杜姑娘很好,我替你们合过八字,明年三月初二,红鸾星动,喜神在西北,申时礼成,荣华到老,大利子孙。”
云翰,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上人杜微霜,我知道你们的每一次幽会佳期,每一句海誓山盟。杜微霜是个皎洁如霜雪的好女子,和她的父亲杜师愚一样,心性坚韧而纯善,配得起你。前年关中大旱,无数饥民流窜到阳关城下,疫病横行。杜微霜不顾自己是个弱质女流,竟在乱民间结庐而居,治病救人。后来突厥大军逼赶着流民打前阵,你单枪匹马冲过去,将她拥在马上。漫天硝烟战火,风嘶马啸,生死之际,你眼中满是不容错认的怜惜和爱护。我在云楼上望见,心痛得想杀人——我也当真杀了人,那天你们身后的追兵尽数死在我的斩云刀下——所以我庆幸不用看你成亲,我不想有人血溅华堂。
快到午夜了吧,雪下得越来越大,寒气也重了。
从怀里取出羌笛,吹一曲送别的阳关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曲声回环三叠,婉转缠绵,本是塞上听惯了的,可在这除夕的夜里却格外凄凉落寞。云翰,我肺气虚弱,已然吹不出春风细雨,柳色空濛的清新韵致,只能聊借曲意向你敬一杯诀别的清酒。云翰,这一曲尽后,你在世间就再没有那个叫万俟殊的故人了。
想是听出了曲中的诀别之意,云翰忽然哽咽,冰凉的泪水滑落在我颈间。
眼前闪过早年念诵的佛经:昙花,本佛国产,放大光明,生自在香,每闻梵呗声,辄婆娑而舞,奈朝开夕落,赋命不长,佛祖慈悲,见之下泪。
云翰,我命凋零如昙花,你眼中落下的,便是度化我的佛泪。
我很开心,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刚毅如铁的你,竟在城头为我两度落泪,这就够了。
回魂丹的药效快过了,我眼前开始模糊,身上也渐渐感觉不到云翰的温暖,似乎是漂浮在无限的虚空中,随时会化作一缕幽魂散去。再过一刻,我就要死去了吧?
云翰,这一世,你始终不曾爱我。即使我就在你的怀抱之中,也是咫尺天涯。
但是,我无悔无憾,因为,能为你做的,我都做到了。
云翰,今生相思徒然刻骨萦肠,若有来世,我定要在这万丈红尘中与你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执手一生。
塞上山河烽烟锁,
鸣镝何处是家国。
长恨君心不似我,
阳关一曲对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