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未眠》苔枝

4、第4章

　　何琛点了头，事情的推动就很顺利了，手术安排来周三，这两天里，江桓把自己锁在办公室中，把那增强期的MR，看了一遍又一遍，肠系膜上动脉没有侵犯，GDA上分出一支副肝右血管，肝脏的血流能有保证，届时只需把胰体尾连同脾脏一起切除，对，就是如此。

　　血管的三维重建在屏幕里不停旋转着，仿佛走马灯的上下起落，江桓忍不住伸出双手，仿佛16号止血钳就在手中，夹落，带齿，第二把，带齿，近心端第三把，带齿，组织剪，落剪。2号线，结扎，这里层次很深，要一直探入间隙，他闭上眼，体会那打结微妙的手感，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他倏然睁开了眼睛，心里已经清明了。

　　周三手术观摩室里挤满了人，楚瑜去的早，才占到了楼梯上的一个座位，郑惠宁匆匆进来，往她身边挤了挤，“师姐，给我点地方。”

　　“不去拉勾吗？”楚瑜往旁边挪了半个身子。

　　“江老师没有叫我。”他眼睛望着屏幕，声音有些轻。

　　楚瑜便不再问，此时，手术术前准备已经完成，江桓抱着双手进来，台上几人一时间微微鞠了一躬，护士递给他手术衣，他潇洒抛开，插入了手臂。巡回连忙过来，替他系好带子，洗手护士撑开手套，帮他带好。“手术开始。”他宣布道。

　　“手术开始，”巡回复诵了一遍，“开始时间9点15分。”

　　江桓执过手术刀，正中切口，剑突至绕脐，俞飞站在对面，与他一起分层进去，观摩室里的人们，一个个探长了脖子。

　　“探查结果，肿瘤位于左侧腹腔胃大弯后，与后腹膜关系紧密，未见腹腔种植转移及肝转移。”

　　观摩室里一片刷刷记录之声。

　　“小网膜囊入路吧。”他说到，“盐水纱条。”
　　盐水巾缓缓推开胰腺，暴露出了胰体的上源，江桓的电刀灵巧的游走在小手指粗细的动脉之间，渐渐地，GDA和肝总的界限明确了，胰头已被游离出来。

　　“超声探头。”

　　小巧的探头照向血管，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肝固有的血流没有阻碍，“哈巴狗。”江桓伸出手。

　　洗手递上器械。

　　“中断肝总血流，时间10:05”

　　手术间里屏气凝神。

　　肝固有的血流信号逐渐黯淡下去，时间一秒一秒的流过，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渐渐地，一分钟后，血流信号一点点回升了起来，直至全部正常。

　　观摩室里爆出了低声的欢呼。

　　江桓的肩头落下了，他仿佛放松了紧绷的肌肉，止血钳，他伸出右手，一切，回到了术前的预演，而台上的每一个动作，不过是肌肉记忆的倒带罢了。

　　“标本下来了。”

　　“切除时间，11:30分”，巡回护士确认道。

　　观摩室里的众人也终于放松了下来，开始了窃窃私语的讨论，手术的难关已经闯过去了，剩下的只是吻合和包埋，郑惠宁有些坐不住了，“师姐，我还有病人，我先走了。”

　　许多医学生也渐渐退场，楚瑜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俯视着下面的一针一线。看江桓做手术是一种享受，那种层层递进的条理，干净无余的动作，如此让人心醉，如此让人神往，她望着他一针一线地关闭了残端，再一针一线的覆盖上网膜。32针，64针，她替术者记在心里。

　　观摩室里没什么人了，她一人躲在黑影里，微微闭上了眼睛，事业的坎坷挫磨着每一个年轻人，也不会放过她这样的高材生，工作数年来，她从未在这样的手术中做过助手，也很难获得小手术的主刀。杨教授如世外高人般不碰肿瘤，只专攻复杂的肠瘘。肠瘘，需要倾尽耐心，倾尽时间，也未必能有美好的结局。没有男医生能有这样的性子，这也是为什么她能成为部门唯一一个女医生的原因。是的，所有人都觉得，她的沉稳能应对于此，不会得陇望蜀地想着肿瘤手术。对，自己从不厌烦管理长病程的病人，但是，曾经的，那些严格的外科训练，那些深厚的解剖积累，却在心底一遍遍呼唤着她，而她，已经不年轻了。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求不得。”

　　“手术结束，13:20，时长4小时05分”

　　“您辛苦了！”台上众人纷纷鞠躬，仿佛是发自内心的认同与肯定。经此之役，江桓已超越了他的同期，也在大家心里奠定了技术地位。俞飞默默地打扫战场，他已明白，他与江桓的距离，并不止一期那么简单。

　　江桓打开更衣室的柜子，手机静静躺着，里面有一条消息，是许欣发来的。

　　“听说了手术成功的消息，下班了来‘井上’，我爸爸为你庆功。”

　　等江桓下班赶到时，已经快接近7:00时分，服务员恭谨地把他带进包厢，包厢的推门移开时，他才发现，座中不只有许欣和岳父，席地而坐的，还有一男一女，其中一人，是青山腹部外科学会的会长，比何教授小两期的徐自应教授，还有一人，是青森制药的市场部主任林佳，当然，也就是他岳父的雇员，她已坐在徐教授的身边，为他的杯子里，斟满了清酒。

　　“女婿来啦！”岳父许山喜悦的站起来，牵过他的手，把他介绍给徐教授，“这就是我的女婿江桓，年轻人很不错啊，青山的第一例Appleby，就是这小子今天完成的。”

　　“噢？是吗？”徐自应打量着他，“那我的老学长要服老喽。”

　　江桓深深一鞠躬，“请教授指导。”

　　“哈哈哈，”许山打着哈哈，“不用这么严肃，大家坐，坐，那个小林，教授没酒了，快帮他倒上。”

　　江桓入了座，斟了一满杯清酒，双手举过，对徐自应道，“教授，学生敬您一杯。”

　　徐自应端起来抿了一口，“小江这么好的技术，是值得推广一下啊，我们青山有的时候也需要放几颗卫星，让兄弟医院们看一看。”

　　江桓一听，立马明白了岳父的用意，好锣还要听响声，好买卖也要靠吆喝，今年青川腹部外科的学术会议快要来临了，如今徐会长坐在这里，岳父的青森制药，应该少不了会议支持。

　　“要得要得，”许山亲自替他斟满了酒，两人互碰了一杯，“青山的会，一直是周边最有影响力的，小江啊，03版的指南，就是徐教授主持修订的。”

　　江桓听罢，立刻恭恭敬敬地敬上一杯。

　　几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渐渐喝入了港，聊天也没有了开始的拘束。许山慢慢引导着话题，从手机中翻出几幅尺幅请徐自应鉴赏，徐自应被搔的技痒，“许兄，不是我自吹自擂，你这几幅字，还不够入流啊！”

　　“徐教授，”许欣接过了话，“听说您对瘦金体很有研究，我同学曾得过您的一幅墨宝，不知我能否有幸请一幅回家呢？”

　　徐自应笑着答应，“这有什么，明天我写好，托人裱了，送到你府上就是了。”

　　许山父女对望一眼，却见许欣从手袋中掏出一个精致的信封，“徐教授，请不要见笑，这是一点润笔之资。”

　　徐自应推辞了一下，也就势收进了怀里，众人又喝了一轮，江桓的手机不合时宜的想了，电话里显示的是郑惠宁的号码，也就是今晚的值班医生。

　　江桓一看，顿时酒醒了一半，他悄悄出去，接起了电话。

　　“江老师，”郑惠宁的声音很急切，“42床，您胰腺的病人，术后腹痛的很厉害！”

　　“肚子紧吗？”他声音一下子高了上去。

　　“不紧，做了CT了，也没有什么问题，”郑惠宁竹筒倒豆子一样说道，“体温，血压都正常，用了止痛药了，基本没有用。不像术后切口的疼痛。”

　　江桓有些犹豫，他很想赶回去，然而这里一时走不脱，总不能告诉徐自应，自己的病人晚上就出问题了吧，“再查血，生化，常规都查一遍。”

　　“江老师……诶……诶……喂？喂？”电话断了。

　　江桓回到包厢，却难掩焦虑的申请，许欣见到，便猜到了大概，“徐教授，家父的朋友在附近有一个画廊，收藏了一些工笔尺幅，他自己也是个金石爱好者，您愿意移步鉴赏一下吗？”

　　徐自应听到金石纂刻，一时有了兴致，“这个时间，不会打扰到他吗？”

　　“哪里的话，父亲多年的挚友了。”许欣大方的笑道。

　　江桓终于有机会脱身了，许欣殷勤陪着，一行人上了门口的车，微凉的夜风吹来，散了他头上的热气，他抬手招了辆的士，直往医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