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你入睡》凌贰仙人

1、楚巫传说

　　先秦时代，诸侯割据，大江侧畔，楚人栖居。楚人信巫鬼，重淫祀。众巫之首称大巫，可与天地神鬼通灵。天地属阳，大巫属阴，故历任大巫均为阴时阴地出生且属相至阴的女子。

　　风启和季微就生在这个时代。风启的母亲是大巫，而且父亲是贵族出身，祖上皆身居要职，以至于她不论走到哪儿高人一等。

　　所以，季微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到风启的时候，是跪着不敢抬头看她的，但是她却蹲下来对她说：“你头上的花真好看，在哪里摘的？”

　　季微抬起了头，看到了传说中的大巫的女儿，其实大巫的家人也没什么特别的，也是普通人的模样。季微答道：“就在那边的山上摘的。”但是她的心中又生出了惶恐：一个奴隶，哪里配和大巫的女儿说话呢？

　　风启笑道：“是吗？这花的名字叫什么？”

　　季微诚惶诚恐地说：“留夷。”然后忽然鼓起了勇气似的，把花取下来，捧到风启面前，说：“给你。”

　　“我不要你的，你带我去摘好不好？”

　　于是两人就相识了。风启教她识字，教她礼仪，教她吟咏诗歌；她们同游山川，在天幕下倾诉心事……那是多么美好的少年时代。

　　可是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呢？季微念着祭词，脑海里仍想着两人的往事。

　　那一年，天灾降临，大楚笼罩在水患的阴影下，处处生灵涂炭，处处家破人亡。风启的母亲身为楚大巫，以身生祭天地，大楚终于得到了天地的宽恕。

　　风启知道，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但是她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回不来了。

　　在那天之后，风启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之中，在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季微了。她在哪儿？我的母亲不在了，她怎么会不来陪我？

　　她出事了。——这是风启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偏偏占据了她整个脑海。

　　她再见到季微是在新一任大巫的第一次公开祭祀上。

　　季微站在高高的祭坛上，身边簇拥着许多男巫女巫。她穿着火红的祭祀礼衣，织金的刺绣凤凰仿佛要冲出禁锢它的衣服，盘旋在她的身侧。季微口中念着祭词，人们跪在祭坛下，等待她与天神通灵，代表楚人诉说对天地的崇敬。第一次站在祭坛上的季微，没有一点胆怯瑟缩，再看不出过往的一星半点，她用庄严肃穆的神情告诉众人，自己当之无愧是天命所指的大巫继承者。阳光破云而出，正打在季微的身上，这是风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季微，她在阳光中闪耀，仿佛清晨带露含苞的留夷花终于在阳光下绽放出自己浓墨重彩的美丽，令人难以忘怀。

　　风启整个人都懵了，她怎么，怎么会是……

　　母亲不在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便是季微了，现在，季微是大巫了，她迟早也要不在了，因为在母亲决定祭天之前告诉过她：历任大巫的归宿，都是将自己奉献给天地和大楚；这是宿命，更是责任。

　　祭祀结束，主持祭祀的众巫长老离开，人们拜谢了天地以后便渐渐散去，风启却追向众巫离开的方向，想要追过去见一见季微。季微被包围在一群人的中央，根本不可能看见人群外的她。

　　但事无绝对，不知怎么的，季微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一瞬，风启就确定季微一定已经看见了自己，自己看见的也一定是季微的脸，然而她的眼神却让风启疑问满腹。那是风启从未见过的生疏冷漠的眼神，即使是许多年前初见之时，也不曾有过这样陌生的眼神。

　　那像是一个陌生人披着季微的皮。

　　风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不再追上前去。

　　“大巫，请——”一位老人先开了口，他是众巫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长老，他话音刚落，便带着一众男巫女巫齐齐跪拜。奴隶为季微奉上了点燃的香木火把，她缓缓地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接过火把，然后，步伐坚定地向祭坛中央的祭台走去。

　　祭台上的祭品，是一个活人。

　　而这个活人，名叫——

　　风启。

　　这个时候的风启，眼前看到的并不是举着火把向她走近的季微，她回想起那一天自己最后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偷听到了季微和刚才说话那位长老的私下谈话。

　　“你对风启还真是好啊。”

　　“那是自然。”

　　“代替她成为大巫，你自己就永远不能入轮回了，值得吗？”

　　“值得不值得，与你何干。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何必多此一问。”

　　原来……新一任的大巫人选本应是自己？原来……成为大巫就不能入轮回？那么……季微是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和长老进行了什么交易吗？原来……她背着我做了那么多事？

　　“呵呵，你同她这样要好，要你下手杀了她，还真是难为你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并非最佳人选，所以，你必须亲手将风启杀死，否则巫灵契未能完全生效，你们都无法进入轮回。”

　　所以风启是自愿祭天的。——既然现实无法再改变，风启没办法再把这个倒霉的大巫的职位再拿回来，那就接受季微为自己付出的一切吧，起码不能让她的付出完全白费；反正都要死了，与其让季微为难到底要不要对自己动手，还不如自己送上门去逼她动手。

　　“你为什么愿意牺牲自己祭天？” 季微举着火把凑近她的身旁，燃烧着的火把，将周围的空气都烧得炽热。

　　“因为合适的人选就是我，我不能拒绝。”

　　“你可以拒绝的，我是大巫，我还不能救你吗？”

　　“不不不，你是大巫，要公平公正。”

　　“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

　　“不必了，点火吧，这么多人看着呢。”从容赴死，心无杂念。

　　“好。”

　　季微面上挂着如面具一般虚伪的微笑，用香木制的火把点燃了风启身侧浸过油的荆条，火焰迅速燃起，咆哮着包裹了她，最后将她吞噬。季微一步也没有后退，火焰灼烧了她的发尾和衣角，蹦出来的火星在她的额上留下印记。风启安安静静地奉献了自己，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季微。季微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近乎诡异。

　　感情是真的，欺骗也是真的。风启，你真好骗。

　　从一开始，我认识你，就是为了你的身份，我想要摆脱奴隶的身份，最快的方法就是攀高枝。那些长老，只想着削弱你家的权力地位，不想让你接任大巫，最好是扶植一个好控制的傀儡，而我的奴隶出身加上与你的感情，让他们觉得我再好控制不过。可惜他们想错了，想要权力的人不止是他们，还有我啊，谁能抵住权力的诱惑呢？就算是不入轮回又如何，我这一生就不愿在泥淖里打滚。

　　当我无意中得知你必须先死才能入轮回的时候，我就想到，这是一个取信于众巫的好机会，杀了你，他们就会信任我，相信我是一枚好摆布的棋子，我就有机会一步步地夺回我的权力了。

　　当然了，和你的感情还是有的，所以我决定要让你心甘情愿的死，不然我也会内疚。于是我故意和长老聊起这个话题，故意让你听到。果然你就愿意成为祭品了。

　　不过，不要怕，我会让你陪着我的。不能入轮回实在是太孤独了，我还是想要你陪着我。我知道，当人在刚死不久的时候，魂魄还没有飞散走远，大巫可以用一些媒介将魂魄唤回。

　　季微想到这里，俯身从焚烧过后的灰烬中，捧起一堆灰，装进一个袋子里。还有什么比她自己身体的灰烬更加适合做媒介的东西呢？

　　季微将灰烬和入黄土，捏出一个人偶，施展法术将风启未散尽的魂魄召回，归入人偶之中。九九八十一日后，人偶便化作一个婴孩，那是风启的转世。

　　季微守着这个孩子，那孩子一日日长大，她看着孩子的身影，仿佛透过这个孩子看见了许多年前的风启。

　　我要的都得到了，风启，就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