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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二十二章 江南大侠(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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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凤池疾步而来,眉目依旧,仍是记忆中儒雅温文模样。见了我,略一拱手,叫声“宛如姑娘”,并不似一念等人口中“少主人”,心下“小鞑子”似的虚伪。转而又向一念和尚躬身施礼,口称“师父”。
以见礼之先后,可见甘凤池此时倒是颇有奉我为主之意。听他向一念言道:“师父,弟子奉堂主之命,特来相请宛如姑娘与舒公子前往杏林相见。”
一念奇道:“黄兄来苏州了么?少主人才被请到分舵,堂主那边便知晓了么?”神色间颇有不信之意。
甘凤池笑道:“堂主驾临苏州已有两日了,因有要事在身,是以没有惊动师父。少主人之事,自有堂内兄弟通报。”
老贼秃脸色变了一变,沉吟道:“少主人今晚若不回行宫去,耽搁了大事可怎么是好?”
“师父放心。天黑之前弟子定然将宛如姑娘送回程府。”
“好。君玉、君锡,你二人去相助师兄护送少主人,将少主人送回程府之后,再将舒公子平安带回。”
张氏兄弟齐声答道:“是,谨遵师命!”
甘凤池见状便欲去扶十三。我心知避不过只得将身让开,果然见他一愣,飞快的看了我一眼。我紧抿了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滴落,可他却是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将十三负在身上,急步向前。
我心中石头落了地,几步赶上,向他低声说了句“谢谢”。他轻轻叹了口气,望着我的眼光极为慈爱,竟让我恍若置身于阿玛身侧。
马车行出没多远,在外骑马护持的甘凤池忽令马夫停了车,低声道:“有官兵!”
张氏兄弟立时神情戒备的跳下了车。只一眨眼功夫就听甘凤池一声低喝:“兄弟对不住了!”随即只闻两声闷哼。一闪身,人已挑帘进来,马车旋即疾驰向前,甘凤池温言道:“姑娘受惊了。甘某这就送姑娘和十三阿哥回返行宫去!”
我再也忍耐不住,哭了出来,只不敢高声,惟有低声饮泣。甘凤池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脊。
半晌,待我将心中的惶恐与委屈哭了个够,方哽咽道声:“甘大侠,大恩不言谢!”
甘凤池叹道:“你若真要谢我,便不要叫我‘甘大侠’,只叫我‘甘叔叔’吧。”
我怯怯唤声“甘叔叔”,他欣喜的应了一声,望着我的神情极为温柔。“你是玄吉的女儿,便如同是我的女儿一般。一念师徒竟想让你以身犯险助他们行刺鞑子皇帝,我岂能袖手。何况当初若非我将你可能是玄吉之女一事告知他们,又怎会有今日之事?当日我只道以你的身份混迹宫廷,只怕有朝一日性命堪忧。想到他们师徒在苏杭一带人脉深广,或许可助我一臂之力,不成想反而置你于危险之中。”
“甘叔叔,我额娘真的姓朱,真的是前明皇室?”
他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递与我道:“二十二年前,你娘不顾全家反对,只执意要嫁与你父亲。你外祖父将你娘锁了起来,是我夜半放出你娘又护送她到了你父亲的营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少年将军,英姿勃发……我很放心。你娘给了我这个,说是将来以此为凭让咱们两家的子女联姻……呵呵,玄吉她却料不到她甘大哥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吧。”
这玉佩看起来十分眼熟,是了,不正是与阿玛腰间所佩的那块一模一样?不由得我不信。“甘叔叔,你很爱我额娘,是不是?”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迷离,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旧日的点滴过往——“你娘幼时常偷着跑来黄家看师父教咱们师兄弟几个练武……我仍记得她摇着脑袋跟着先生念书的样子……宛如,你生的很像你娘。”
我陪着他静默了一会儿,心里猜想额娘将同一对玉佩分送两个男子,在她心中是不是也有甘凤池的位置?
“甘叔叔,你适才所说的师父就是一念和尚么?”
幸而他摇了摇头,“我的授业恩师乃是本堂堂主黄百家黄老爷子,他老人家是南雷先生的长子。一念师父只教过我一套少林长拳,近些年他们师徒在堂中……唉,不提也罢!”
我大半心思都放在十三身上,问甘叔叔他师父的事也不过是随口闲聊,只是觉得“南雷先生”这几个字十分耳熟,似是听谁提起过,不是皇帝,就是十三少。
“宛如……”
一定是我等了太久,十三少犹如梦呓般的轻唤我竟以为是自己幻听。禁不住的喜极而泣:“胤祥,你终于醒了!”
他欲挣扎坐起,我也不顾甘凤池在侧,只将他拦腰抱住,“不许起来!你再多休息一下。头很痛是不是?”
他任由我抱着,向我注目凝睇,双眸中渐渐泛出些许异样的神采。他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颊,柔声唤我:“宛如……”
甘凤池很是不合时宜的干咳了一声,方才令十三惊觉身旁还有他人在侧。他尴尬道声:“甘大侠?”甘凤池略略拱手,“十三阿哥。”
我也自觉有几分脸热,连忙松手放开十三,端正坐好,只听他问道:“宛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甘大侠怎在这里?”
“咱们遇上的那个女尼是坏人,给咱们施了迷药,要害咱们两个,幸得甘大侠相救,才没有吃亏……”我轻描淡写几句,声音抑不住的透着欢喜:“总之你没事就好!”
十三攥住我手,惊道:“迷药?宛如你现在感觉怎样?”
他那样关切的望着我,就好似我会随时倒下一般。拜托!昏睡了三个时辰的人明明是你自己好不好?
我强忍笑意,乖乖点头示意安好,才道:“你别净盯着我瞧,我不是好端端在这里?现下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怎么跟皇上交待吧……编个什么样的谎话才能让我免了挨罚呢?”
十三见我言笑如常,知我无恙,方微露笑颜,略略凝神之余,忽转首盯住甘凤池道:“甘大侠总是能在我二人遇险之时及时出现……江南大侠,救人危难,胤祥在此多谢尊驾相救之恩。”
甘凤池淡淡一笑,道:“好说。十三阿哥客气了。”
我情知十三定是生了疑心,以他之机敏自然会料到事情恐怕并非我所言的那般简单。其实就算换了是我,两次遇险,恰恰两次都是甘凤池现身相救,心中也难免会画上个问号。
十三拱了拱手,道:“救命之恩,待来日相报。此时暂且别过,烦劳甘大侠停车。”
甘凤池微微蹙眉,“十三阿哥,夜黑路难行,且恐后有追兵,容甘某护送二位……”
十三神色甚和,语气却是极为坚定,“不必了!”
我疑惑的看向他,“十三少,你……”他向我微微点头,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我便知他心有成算,只得住口不言。与甘凤池对视一眼,不由担心这一耽搁,恐怕后头追兵又近了几分。
十三伸手将我扶下马车,转而只见他右手一挥,一点寒星应手而出,飞至半空霎时化作炫目雷光,我不由喜道:“十三少,原来你埋伏下了救兵!”
甘凤池微笑赞道:“十三阿哥心思缜密,若非江湖阅历尚浅,今日未必会着了他们的道儿。”
我欢喜应道:“谁说不是呢!”
须臾,马蹄声已清晰可闻,虽是暗夜仍可隐约望见来人不下数百。当先统领遥遥下马,疾步上前跪拜,“奴才五哥给十三阿哥请安!”
趁着他们主仆见礼的当口,甘凤池在我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我惊得倏地转头望向他。他恳切的将我望着,缓缓道:“宛如,此事你万万要想清楚了,做个决断。”
想清楚了?做个决断?我回首望向十三少,他正微笑着向我招手,颀长身影英挺俊朗,我竟禁不住心内一酸,顿觉眼中雾气弥漫……却让我如何能做得这个决断!
……
回到程府别院的时候,皇帝宣召我和十三觐见的旨意已下了一个多时辰。甫一走进皇帝驻跸程府的临时寝宫,就看见梁九功向我们打了一个皇帝龙颜不悦的暗号。其实何须他提醒,我自是知道这次的祸是闯得有些大了。别的不说,光是差点让十三丢了性命一条,就已足以令皇帝诛我九族的了。更何况,若是牵扯出前明血脉、一念造反诸事……唉,为求自保,说不得只有“移祸江东”。
请安行礼已毕,皇帝却并没有叫起,我和十三只好静静跪在当地。
皇帝正在书案旁聚精会神的批阅奏章。朝臣们上的折子和京城传来的邸报足足摞了半尺多厚。晕黄灯影下,皇帝清癯面上平日并不显眼的几条纹络此时却被映得分明。原来,他竟这样老了……
我瞥一眼十三,见他凝神望着他的阿玛,双眸中渐渐泛起一丝湿润之意,便知他定然也如我一般,霎时惊觉他向来敬若天神的君父竟然也会变老。
良久,皇帝终于撂下了朱笔,端起茶也不抬眼瞧人,只闲闲问道:“胤祥,擅离行宫出外游玩,自然是你的主意了?朕若没猜错,你下一句定然是求朕饶了宛如这丫头?”
十三的声音略带鼻音:“臣知错了。皇阿玛日夜为国事操劳,臣非但不能为君父分忧,反令皇阿玛为臣忧心。臣不孝之至,请皇阿玛责罚!”
皇帝略略点头,眼底微露欣然之意,旋即转首向我,“宛如,寒山寺、水仙庵,玩得可还痛快?”
我心里突地一跳,难道皇帝什么都知道了?我默默不答,任由眼泪如珠潸然而落。
皇帝奇道:“朕还没说要罚你,你怎倒先哭起来了?泪珠子掉的倒是快!”
我心道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将甘叔叔说的话在心头想上一想,泪水便自然是止都止不住的。
我哽咽道:“皇上,宛如险些就见不到皇上了——水仙庵的尼姑差点将宛如卖给人做了……做了滕妾!”
皇帝浓眉微蹙,怫然道:“佛门净土,竟然会有这等事?难道出家人竟为淫媒不成?”
我见皇帝动问,便将“点肉灯”一节细细回奏,而一念师徒诸事自然提都未提,只说我与十三两人假意周旋方寻了机会脱身。“宛如听闻,他们欲寻得三十个江南女子进献给京城来的一位大人物。”
皇帝和十三听了均是耸然动容。“是谁?”皇帝声音平静,但那炯炯的目光却灼得我心惊胆寒。我颤声回道:“宛如不知。”
这招“移祸江东”之计,原也使得不甚光明磊落。明知以皇帝之明察秋毫,若真要追究,牵扯出“太子买人”一案是迟早的事。虽说如此,这“御前第一人”几个字我却仍是无法出口。忆及太子平日待我的诸般好处,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悔意。别无他法,为了将皇帝的注意力引向水仙庵,忽略寒山寺,也唯有如此狠辣不顾恩义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你们两个跪安吧。”
我刚自舒了口气退至门边,却又听皇帝唤道:“宛如留下,朕还有话问你。”
十三关切的望我一眼,只这一眼却又引得我湿了眼眶——我怎么变得这般爱哭了。
皇帝目光如炬,盯着我不发一言,良久道出一句话来,却让人莫名所以:“这是第四次了吧……宛如你很有本事。朕还真拿不准主意如何处置你才好了。”
皇帝是在打哑谜么?我瞠目不知以对,脸上自是一片茫然懵懂。
他似是被我气得一乐,“算了算了。时而聪敏过人,时而蠢笨如牛。你跪安吧!”
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并无心细想。虽说安然过了眼前这一关,却只觉殊无欢喜之意,反而心上时时翻滚起阵阵酸楚——这决断下得好生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