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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二十二章 江南大侠(八) ...

  •   隔日圣驾移往杭州。

      对于昨日我回禀的“买人”一案,皇帝再未提及,便如从不知晓一般。至于我和十三擅离行宫之事亦未施惩戒,随扈众人中也未闻议论之声,显见知晓的人极少,自然是皇帝为使爱子免受诟病做了安排。君心莫测,我可猜不准老爷子心中拿的是个什么主意。如果当真通通不追究,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只是,难道真的容妖尼等人任法妄为不成?问及十三,他只说了“放心”二字。

      御舟泊于西湖东岸。杭州府五品以上官员俱来递牌子觐见。每次传见三至五人不等,其余大小官员则皆在岸边跪着等候旨意。

      我本着了盛装混在宫女队里侍立君侧,正瞧着太子春风得意的坐在皇帝身侧接见地方官员瞧得无趣,忽一眼瞥见个熟人,顿时生出个作弄他一番的念头——这种人,不教训教训那还了得!
      “范爷,别来无恙?”我福了一福,笑嘻嘻的将候补佥事道范溥拦在御舟之侧。“原来范爷并没有在苏州任上,我原本还想于稽核官员之时在圣驾面前提上一提范大人的官声呢。”

      他一见是我,早两眼发直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地,身若筛糠,捣头如蒜,翻来覆去只一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我瞧着他瑟瑟而抖的样子与当日在水仙庵中色胆包天之状大异其趣,不由轻笑出声,心头阴霾才被驱散了些。

      皇帝的近身太监李玉见范溥许久未至便寻了过来,“哟,范大人您怎么得罪咱们宛如格格了?格格您大人大量,饶了范大人吧,万岁爷还等着范大人前去觐见呢!”

      “李谙达,我可不识得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拜我,我只是瞧着他磕头磕得好玩便看住了。”
      李玉自是不信,嘴上却说“那好,那好,范大人快随我来吧!”

      范溥连滚带爬的起身随李玉去了,再也不敢多看我一眼。我连忙也跟着上前立在窗侧看好戏——等他瞧见侍立在皇帝身侧的胤祥之时,怕不吓得个屁滚尿流?!

      ……

      接连三日,御舟船队游弋西湖之上,供皇帝及随扈人等饱览西湖美景。今日是圣驾歇宿舟上的最后一晚,明日便要登岸驻跸新建的杭州行宫。我心知这是我的最后机会,纵然万般不舍,却终是不能再拖了。

      晚间吃罢酒膳,我在十三房中与他闲聊,假作无意般把心内的几桩事情提了一提:

      “得空多带十八阿哥演练骑射,这孩子见天儿盼着你能多教他。”

      “十七阿哥人虽小,心思却重,平日你要多开解他,将来也要多多看顾他。”

      “十格格的婚事……我始终放心不下。还有芷兰,你要时时留意她的消息,将来……”

      “宛如!你这是做什么?你这般嘱托我,难道你……”他将我的双手紧紧攥住,满目狐疑的在我脸上梭巡,似是已看出几分端倪。我撇过头去,先强笑了一阵,不欲让他看到我眼中滚滚而落的泪滴,只是手被他攥住却又无法擦拭……

      “我不过偶尔想起,白嘱咐你几句。”

      “不对。宛如,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不会是想要离开吧……是不是?”

      我低着头,勉强笑道:“胡说。我能去哪里?要出宫去盛京也总得有皇上的旨意啊……”

      十三正待再说,却听他的贴身小监在外轻唤“爷!”

      十三不耐地问道:“什么事!”

      “李公公前来传旨,万岁爷宣您呢。”

      趁着他一愣的功夫,我连忙趁机将脸在臂上蹭了蹭,也不知能不能将泪痕拭净,不叫他瞧出破绽。“皇上叫你,你还不快去?咱们以后闲聊的机会还多着呢。”

      他深深望着我似有千言万语,此刻只说得一句“回头我去找你!你千万等着我!”

      见我点头应允,他才急急去了,我只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喟然长叹……

      “爷,格格已然睡下了,可要奴婢去叫醒格格么?”

      黑暗中,我静静坐在床边,听门外锦芯向他轻语。他迟疑一下,终是说句“不必,我明儿再来。”

      他的脚步渐行渐远,我仔细听着,直到最后一丝细微之声也已消逝不可再闻。

      不敢再去想“别离”二字。虽然我总拿“朋友来来去去,只有敌人只来不走”这等话劝慰十三,但真的事到临头决心要走,方知这实在是一句无用的鸟话。即便对着自己说上一百遍,却怎么也狠不下这个心肠——我也深恨这样的自己。多年梦想不就是离开皇宫,过上自由的生活么?值此良机怎么反而优柔寡断起来?

      别想十三,别想那些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只想从此后海阔天空,任我遨游,只想日后一家人能在盛京欢喜相聚!

      ……

      静静等到三更时分。

      甘叔叔给我的安息香足可以让锦芯等人安睡至天明,所以当我缓步踏出舱门的时候,身周悄无声息,只微微可闻远处值夜的侍卫们来回巡察的脚步声。

      那日甘叔叔要我“是走是留”早下决断。他说,今次他暗算张氏兄弟放走我和十三少,已然和一念师徒彻底翻了脸。他虽身为世忠堂副堂主,但近年来苏杭一带已为一念师徒掌控。只怕一念等人行刺不成,恼羞成怒,会真如他们所言设法令人大肆传播“大明血脉”诸事,加害于我。只消让皇帝起了疑心,我在宫中便会岌岌可危。“我能查到的事,鞑子皇帝自然也查得到。以他对付朱家的狠辣手段,又岂能容你?”甘叔叔劝我“诈死离宫”,“船泊西湖之时,就是最好的机会。我日日带了人在左近接应你!”

      未雨绸缪,“诈死离宫”无疑是保护自己和家人最好的办法。就算将来有人疑心我额娘的身份,但时过境迁兼之“死无对证”,量来旁人也无法据此难为我的阿玛哥哥。只待日后父兄调离京城,风声渐息,一家人便又能重新相聚。

      御舟跸警本严,但若存心要跑路,也并不是没有法子。

      我的房间本在舟尾一隅,前两晚凭窗望去,湖面上星星点点俱是护军营官兵在外围护驾的官船。而岸上层层关防,更是戒备森严。至于御舟之上,值夜的侍卫们五步一哨,稍有响动就会过来察看,也难缠的很。

      但我多年伴驾,冷眼观去,所谓“关防”,一个“防”字大有玄妙,乃是防人行刺之“防”,而非防人逃逸之“防”。想要行刺谋逆固然是千难万难,想要抽身跑路却还是有机可乘的。
      我只略施小计,便使船尾当值的侍卫全撤了去。

      此事倒要多谢色胆包天的侍卫五哥——固伦额附何和礼五世孙,董鄂家的小儿子,算起来还与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姻亲——嫂子瑶琴的几个兄弟娶的都是董鄂家的女儿,比如福尔陈。

      五哥向来与八阿哥、九阿哥他们交好,又颇得皇帝信任,便不知哪来的胆子寻机便向我眉目传情,甚至还曾趁着扶我上车之机偷捏我手腕轻薄于我。

      若我真是个养在深闺的正派格格,又岂能容个奴才放肆?奈何本姑娘向来对爱慕自己之人存了个感激之心,兼之“狐狸精”名声在外,也怨不得旁人以为我是个轻佻女子。何况在现代,男孩子多瞅你几眼,寻机摸下小手也实算不得什么“非礼”之举。因此上我便从未对其深究,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看来我尚未老到没人要的地步嘛。只是据哥哥说,五哥时常流连妓馆,好色贪财,未免可惜了他生就的好皮相。

      今晚我约了他于三更一刻会于船尾座舱之侧,他便动用职权将船尾驻守的侍卫暂时撤了去。只等与美相会,共话缠绵。

      我摸出怀表瞧瞧,再有五分钟这个风流浪荡子便会应约前来。只是到那时,他只会有幸成为第一个发现宛如格格失足落水的人,而相伴他的唯有我故意抛在船边的一只绣花小鞋和貌似被船舷划破的寝衣而已。

      水很凉。江南时气虽暖,但毕竟仍是仲春时节,纵然我天生体健,甫一下水仍是浑身颤栗,只觉寒彻入骨。我咬咬牙,深吸口气,埋头潜入水中,莫名便想起了多年前遭乌恩其暗算遁入水中逃命的情形来。时隔多年,没想到今日我又要借水逃生了。看来我命中注定逢水大吉,遇水则生。

      悄悄换过两口气,便已潜出了护军营的第一道防线。其后两道防线官船渐疏,我便从怀中摸出芦苇杆,以此唤气。

      再游出百余丈,便看见接应之人一左一右上前护持,架住我的胳膊使我毫不费力的随着他们向前疾游。又过了一盏茶时分,终于登上了接应我的小船。

      甘叔叔正立在船头焦急张望,见我平安上船立时面露喜色,低声向我道:“舱内有干净衣衫。”

      我换过衣服,做了男装打扮,但因头发未干并没有结辫子,只任由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淅淅沥沥的顺着背脊滴水,而我的心也随着这滴落的水珠一点一点的下沉。

      凭窗远望,御舟的轮廓掩映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只瞧得见远远一片模糊的光影,那是船头长明不息的灯火。我知道,再过片刻,连这灯火也会从我的视线里消逝不见,再也瞧不见了……

      “宛如,我会先送你到广州,那里有我的一个老朋友。你先暂且在那里住上一阵子,待风声渐息再定行止如何……又或许你想见见你的外祖和舅父?听闻他们如今避在山东……你不要担心家里,明日我便遣人上京给你父亲送信,将事情原委告知他。至于你的兄长,难免要多瞒他几日,以免他在康熙面前露出破绽……”

      甘叔叔絮絮的话语穿耳而过,却并未在我脑中留下丝毫痕迹。我的声音很轻,就像飘在半空里,甚至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很是陌生——“我这样‘死’了,胤祥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他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

      长久的沉默。

      我定定望着那点灯火,眼前全是胤祥的身影……

      在他听闻我死讯的那一刻,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慌乱,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不可抑制的颤抖着,他不顾阻拦潜入湖底一遍一遍的寻我,一遍一遍的唤着我的名字……在此后无尽的长夜里,他形单影只,寂寞的回忆着他与我的点滴过往,长长的叹息…………不可以!我不可以让胤祥这样的伤心!

      我倏然回头,声音炽热而坚定:“我要回去!甘叔叔,我要回去!”

      话一出口,顿觉无比的舒心畅快,适才心里那一阵一阵的揪痛顿化无形,唇边不觉漾起一个明媚的笑靥,就好似刚才那个极目远眺、哭作泪人儿一个的并不是我。

      甘叔叔似乎并不十分意外,他只是深深的望着我,轻轻的叹息:“真像,真像,简直一模一样……你娘当日也是这般,这般的望着我,说她要回到你父亲身边……宛如!此番回去无疑是凶险万分。你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难道连你父亲兄长的性命前程也不顾了吗?”

      我略一迟疑,惶然摇头,“不会的,不会的,皇上是明君,不会迁怒阿玛和哥哥的。”我这话说的毫无底气,只是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甘叔叔,总还有别的法子,是不是?阿玛哥哥总还会想到别的法子救我,救我们全家!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他为我伤心。”

      甘叔叔长叹一口气,索然道:“我懂的……宛如,你此次重回险地,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千万小心!甘叔叔这就再赴辽东,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法子让你的身世永远成为秘密。”

      “甘叔叔,多谢你!”我不再多说,只除了外袍便再次投身入水,耳畔传来甘叔叔殷切的叮嘱“千万一切小心!”

      那两人依旧将我护送至御驾关防外围,余下的三道防线则要由我一人独自闯过。我丝毫不敢大意,只认准方向一味在湖底潜游,心里数着数儿,每隔九十秒才浮上湖面用芦苇杆子换上口气儿。如此,因着归心似箭,心心念念的挂着他,不过半个时辰我便已游至了御舟之侧。

      待我甫一出水,立时便有数支长枪将我对准,一人喝道:“什么人!”

      我大声唤道:“哥哥!”

      来人正是刚刚换班值夜的哥哥舒尔脱!他惊道:“宛如?!”旋即放了小艇亲自将我救起,脱了外裳紧紧将我裹住。

      我早在哥哥耳边低语了几句。待得到了船上,哥哥便寒了脸色向侍卫们斥道:“宛如格格患了夜游之症,失足落水。你们身负护卫格格的重任,格格落水竟然丝毫无觉,想必是不想要这脑袋了!”

      侍卫们纷纷拜俯答说“不敢”。我一眼瞥见鬼头鬼脑、直往后缩的五哥,心中顿时明了——难怪四处安静,并未翻天覆地的寻我,想来这厮怕担干系,并未将我“落水”一事使人知晓。好冷的心肠!若我当真落水,他这般见死不救,我岂非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只是此时哪有闲心去寻他晦气,听哥哥继续威吓着属下,令他们不敢对外多言。我便趁着这功夫,寻路向胤祥的房间奔去。

      上夜的太监们见我衣衫不整、姿仪尽失的狂奔而来都吓了一跳。我不顾他们拦阻,只不停唤着“胤祥!胤祥!”心内不可抑制的翻腾着,忐忑着,偏又欢喜着!

      房内胤祥的声音透着惊喜,“宛如!”他几乎算得上是夺门而出,头发散着只在颈后一系,身上只着了中衣,眼圈儿却是通红,显见也是一夜未眠。

      他攥紧我的双手搁在胸口上,声音那样的炽热,“宛如,我正想着你!”

      我的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只觉心潮涌动,只想大声的告诉他——“胤祥,我有话与你说!我……”

      “十三爷大喜!”一个我不大熟识的中年太监忽跪倒在地向胤祥呈上一纸红贴,生生打断了我的话。

      胤祥不耐地喝道:“没规矩!没看见我和格格正说话么!”

      太监颤声回道:“奴才不敢。只是才刚京里传来消息,福晋三月十八日为爷诞下了一位小格格。主子喜得嫡女,奴才想着主子知道了喜信儿定然是欢喜的……”

      太监兀自絮絮说着,我的心却已一点一点,渐渐冰凉。

      只听胤祥淡淡道:“知道了。”

      此刻的月光,如银泻地,将我和他的影子拉的老长。看那双影儿,亲亲热热的腻在一处,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却隔着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纵然心底寒彻如斯,却仍逼着自己如常微笑着望住他,“十三少,恭喜你。”

      他神情一滞,手便不觉松了松,我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回,紧了紧外裳……好冷。

      他默了一默,终于仍是不甘的问道:“宛如,你不是有话与我说么?”

      我退开两步,避开他伸向我发际的手,微笑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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