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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倾城倾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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缦与侍者众人刚回寝殿安息片刻,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惊叫喧闹声。
女官扶着缦来到殿外,却是宫人争相奔跑,有的大叫:“楚人抓了主上!楚人抓了主上!”缦身子一晃,女官伸手拉住一名宫人,喝道:“发生何事?何事惊惶?”
那宫人哭道:“少君快走!楚人伤了好多人……”
众女官不信,忽然瞧见古川率领数名卫士冲入院内,奔上前去抓住了他的衣襟,问道:“大将,他们说……”古川单膝跪地,朝缦道:“少君,请速速离开此地,去往东门。”跟着起身就要往东边宫门而行。
缦也不多问,听见六义殿的方向传来嘶叫、杀声,心知必然楚人突然发难,料想息伯瑗不顾自身安危,却遣古川来救自己脱离险境,既感动又悲伤,道:“古川,你自去救君上,我与众女眷出了宫门,一路往东北而行,你们脱险后再与我们会合……”古川按剑不动,缦低声道:“你身为君上护卫统领,怎可置君上于险境而不顾?”古川微一迟疑,退后两步,朝缦施礼,挥手令数十名卫士保护缦向东门而行,自己却领着数名卫士飞奔六义殿去了。
宫殿各处哭喊震天,息人少逢战事,虽然缦下令宫卫防范在前,无奈人数有限,楚兵个个凶悍无比,不过半个时辰,竟是长驱直入,抵达内殿。古川留下的十名卫士个个都是精英,击退追击的楚兵,来到东门,正是阿月与两名卫士守在东门,停了马车等候,见到缦,喜道:“殿下,请速上车!”
缦正要上车,身后突然有人冷笑道:“吾主倾一国之力,便是为了少君,少君想这样一走了之么?”
缦大惊回首,眼前白光一闪,阿月及两名卫士不及发出叫喊,便中剑倒地。缦抢上去扶阿月,见她胸前好深一道剑痕,鲜血直流,不禁泪落。
其他几名卫士发一声喊,转身护住缦。缦缓缓起身,望着持剑的男子,怒目而视。那男子着褐色衣袍,颇是英武,缦识得此人是楚王熊赀左右,名唤斗西流。此人手段残暴,下手绝不留情,即便对阿月这样身无寸铁的柔弱女子,也是毫不怜惜。果然,果然,熊赀终究是认出了自己,缦想到这里,全身如入冰窖,寒意袭心。
缦退后数步,卫士们各展兵器,将斗西流团团围住。斗西流道:“哼哼,徒送性命而已!”长剑绕了两个剑花,瞬息之间各向八名卫士刺出一剑。这些卫士虽然是宫卫中的高手,却只能勉强接住斗西流这一剑,见楚人剑法如此精绝,人人面现惊惧之色。缦心知自己一旦落入熊赀手中,必定无幸,一咬牙,径自朝东门边的古井奔去。
众卫士极力挡住斗西流,斗西流冷眼望见缦抽身往井中纵去,吃了一惊,长剑连刺,伤了三人,却是离得较远,眼睁睁地看着她跳入井内。
这古井有千年历史,整个息王宫的用水都靠这口井,井深不知几丈,为防人不小心跌落,井边都特意修了高达丈余的玉石护栏,但缦练过阴阳家的心法口诀,身法虽然未及高手境界,却已远胜一般武者,只见她踏步投身,穿越护栏,径直落井。
就在危急时刻,一道人影闪入,缦但觉身子一紧,已被人抓住腰间衣服,提了出来。
跟着那人空中连连踏步,竟是凭空凌越玉石护栏,带着缦落在数丈之外。缦双足一落地,她虽未曾学过武功,心思不殊于人,尚在半空中便举手拔出发上长长的木钗,足一沾地,手中木钗递出,刺向来人。那人惊噫一声,身子向左一闪,缦却是诱敌不进反退,反手木钗回划自己颈项。
斗西流再伤两人,看得清楚,大声叫道:“远章,快快将她手中木钗夺下!”
原来阻止缦投井的是远章,熊赀随身护驾,他轻功绝世,后斗西流而至,却恰好在千钧之刻将缦拉离险地。缦学过“清玉诀”的内功,身形飘荡如叶,足尖再点,向后连翻两个筋斗,避开了远章的追击。远章分明听楚王说她不懂武功,这时却显出如此高明的步法来,也是大吃一惊,伸指疾夺,已经加了几分内劲。缦手指一麻,木钗已被夺去。
远章夹住木钗,正色道:“姑娘不贪一生,却不惧息侯一死么?”他虽知缦如今已贵为息国少君,口中却仍然称呼为姑娘。
缦本欲咬舌自尽,听他提到息伯瑗,惊道:“他、他未死?”
熊赀身边高手尽出,息伯瑗却有何生机?远章道:“远章不敢相欺,姑娘若是求死,只怕息侯固然无幸,整个息国百姓也怕是——”
缦脸色更白,颤声道:“你、你——”她早听说楚人残暴,一想到熊赀以此为胁,虽然极力想保持镇静,还是免不了心生惧怕,饶是她素日颇有智计,此刻也是六神无主。
远章道:“吾王此刻便在六义殿,请姑娘即刻屈驾前往。”
斗西流额前见汗,若非远章适时赶到,缦有个三长两短,熊赀怎能饶过他?愤怒之下连番杀手,十名息国卫士竟无一幸免于难。缦回望身后,整个王宫灯火通明,松灯打落,烧了几处宫殿,也无人理会。一时之间,好生难过。当下略一迟疑,当即转身大步往六义殿而去。
六义殿外换了楚兵守卫,但个个见了缦,都是一脸敬重,伏地行礼不起。缦耳边兀自响起息人被杀的惨叫,这六义殿本是息侯昔日与众朝臣商议国事的前殿,她也曾来过几次,只是转眼,却是换了主人。可笑的是,先一刻,息伯瑗尚且与楚王把酒言欢;后一时,只是顷刻之间,便家国颠覆,百姓遭殃了。
仿如梦中,缦却知非梦。
熊赀独自一人坐在殿内,听见缦的脚步,也不回头,只道:“缦,你且过来尝尝吾楚国的柚子。”
缦不禁愕然,熊赀这样称呼她,提醒着她的身份。——陈国的公主缦。她不禁暗嘲,他原本就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的。可如今,她已非陈国公主,只是息国少君。
“来自云梦泽的?楚王掌利器,燃战火,还有这样的心么?”缦语带讥讽,对席落座。
熊赀放下手中的柚,这才注目望向缦。这一眼,满含思念、柔情,缦本来对他恼恨异常,乍对上他这样深情的目光,竟是脸色微红,连忙避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两人不再言语,静夜中,殿内除了闪烁的灯火,便只有两人的呼吸之声。
良久,缦打破沉默,艰难地开口:“楚王毁约弃盟,不惧天下悠悠众口么?”
熊赀冷冷一笑,道:“你想求吾饶过息伯瑗性命?”
缦全身一震,咬住嘴唇,长身伏拜,说道:“请求楚王不要伤了息侯性命,饶过息国百姓。”
熊赀只淡然道:“他值得么?”
缦不作声。
熊赀叹道:“当日与姑娘相识,未曾想过姑娘的身份。若早知你的身份,又岂有今日?”
缦目光一凛,道:“今日又如何?楚王是要借缦来侵占息国,甚至整个中原?借道息国,原是借口,统一汉水流域,才是楚王一心所为吧。”
熊赀点头微笑道:“姑娘心明如镜,更甚世间男子。可惜你吾未能早识——”
缦冷冷道:“楚王踏足中原,会因缦而缓步么?”
熊赀仰天大笑,笑声在殿内回响。缦接道:“既然如此,何必要为难缦?缦不过是一弱质女子,楚王要的天下,不仅如此而已。”
熊赀看着缦,缓缓道:“吾要之天下,缦原来看得比旁人清楚。”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邓曼夫人,邓曼智勇双全,如今看来,缦身上恍惚有她的影子。当年他的父亲为了娶得邓曼夫人,不惜兵戎相见,进兵邓国。先有邓曼,后有缦,数十年先后的世事轮回,竟然有了惊奇的相似。
熊赀轻叹道:“吾本意要放过息伯瑗,奈何你这样处心积虑为他着想……”
缦又是一惊,抬起头来。熊赀探身过来,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微笑道:“聪明的女子,不过是自以为聪明。你不知道男人,最是喜欢征服聪明的女子么?你且说说,怎样才能换得息侯与息国一众百姓的周全?”他手指施力,缦感到一阵剧痛,顿时目中含泪,却并不出声。熊赀放开手,只见她玉白胜雪的下巴上留下两个指印。不论世间有无她缦,楚王熊赀都要剑指中原,今日的杯酒转兵燹,不过徒留世人一道笑料而已。世人可笑息侯的无智,可笑他那可怜的一点忌妒心引发的战争,可笑他虽得佳人却不能相守的悲剧……
她泪落如雨,跪拜在熊赀膝前,举目之中无尽伤痛与祈求,祈求熊赀大发善心,不要伤害息国人民的性命,也祈求熊赀能饶息伯瑗不死。熊赀低头望着她,百思难回。放逐丹姬后,他少近女子,除了顾长亭,后宫女子视若未见。然而在蔡国遇见了受伤的缦,当时不知缦是将嫁息君的陈国公主,却是一见难忘。回到楚国,对缦更是日夜思念,只不知她的去踪,派出人马打听缦的下落,也不得讯息。他们相处不过数天,然而这数天产生的情感,竟是熊赀数十年来不曾有过的。他要得到天下的雄心,与要得到缦的心思一般无二。他加快了攻伐中原的脚步,他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出这个一心所衷的女子。上天不负有心之人,终于在息国国君的酒宴之上再遇佳人,只是她已嫁作他人妇。这一刻的难过、不甘,令熊赀日夜难安。他冷眼送她离开六义殿,装做没有认出她的样子。可是,内心中早已千百遍呼喊着她的名字,要如何才能补偿这一世的相思?熊赀一直以为自己不会真心喜欢一个女子,顾长亭不过是助他成为楚王的一颗棋子,丹姬不过是他报复弟弟侪的手段,他得到了无数的绝世美人,却从来不曾付出真心。认识缦之后,他知道,他真的喜欢上一个女子,他也知道,此生他非得到她的心不可。
如今,似乎一切都有了回报。她就在面前,她就伏倒在自己的脚下。她曾经的傲气全然不见,惟留女子的柔弱。她的眼泪令他心痛,但她的泪不是为他而流,而是为别的男人。终究,他还是慢了一步;她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她甚至为了别的男人、别的普通人来哀求自己。
缦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她猜测不到熊赀的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入光亮,而殿内松灯也燃尽。这一夜,过得如何漫长。
缦跪地的双膝早已发麻,但她只要心存微弱的希望,便不能放弃。
殿外伺候的屈一、斗西流等人也是一夜未眠,他们未听见任何动静,正感奇怪,听见殿内传来熊赀的声音:“屈一,将息侯带来。”
屈一心道:“王要处死息侯么?”领命而去。
缦却是精神一振,息伯瑗果真未死。熊赀对她表情的丝毫变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嗯,她确然一心爱着息伯瑗……”
当下淡然道:“你要救他们的性命,不过是点头一诺。”
缦疑惑地望着他。他苦笑道:“你这样聪明,竟然看不出我的心思么?”
缦一震,道:“你、你……”
熊赀道:“你愿意随吾入楚国,这息国便也安然了。”
缦摇头道:“我已嫁息君为妻。”
熊赀道:“孤不介意。”
缦脸上浮现忧愁,说道:“世间女子何止万千,楚王何必——”熊赀打断了她的话,厉声道:“你不愿意救他们么?”
缦滴滴泪落在地上,道:“伯瑗绝不会因此贪生……”熊赀冷冷一笑,道:“不错,他不愿将你送往楚国而得一命残喘;不过,你也愿意看着他死,看着息国国灭么?”缦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进退维谷,她该当如何抉择?
“你思考了一夜,倒未真正想明白么?”熊赀问道。
这时,楚兵带着息伯瑗入殿。一夜未见,他面色憔悴,鬓边竟有花白。缦一见他这般模样,泣不成声。息伯瑗见到缦伏在熊赀脚边痛哭,又惊又恨,万般言语一句也说不上来。他早应该料知这一切:熊赀觊觎缦的美貌不在这一时,息国、蔡国不过都是熊赀夺取缦的借口罢了。
熊赀见缦与息伯瑗痴然相对,妒心迭起。“若吾一怒之下杀息伯瑗,只怕缦一生恨吾,不遂吾意。”心中已有计较,当即俯身去扶缦,说道:“缦,地面冰凉,先起来说话。”他刻意对缦充满柔情,息伯瑗惊怒交集。熊赀这才命人为息伯瑗设席,说道:“息君一夜可有安睡?”这分明是充满讥笑之意,妻子受制于人,他息伯瑗岂能安睡如常?熊赀见他脸色铁青,心中暗笑,扶着缦的手并未松开,更是借机将握住缦手肘的手掌移到缦的手腕,与她冰凉细腻的肌肤相接,熊赀不禁心起荡漾。缦极力挣脱,但熊赀铁腕稍稍施力,顿时如同铁钳一般,将她锁住,动弹不得。
息伯瑗万料不到熊赀竟当着众人之面轻薄自己的妻子,气得脸色青白不定。熊赀笑道:“昨夜蒙息君款待,又有缦夫人相陪,实是感激不胜。如今楚国亦有要事,孤不日将返楚国。”
缦虽与熊赀相处一夜,其实并无暧昧。但在旁人听来,却又别有一番意思。息伯瑗蓦然站起身来,指着熊赀骂道:“你这恶贼!”息伯瑗向来温文儒雅,突发粗语相骂,连缦也是一怔。熊赀却不生气,望着缦笑意盈盈:“缦你瞧瞧,息君涵养如何?”缦急欲争辩,却辨无言。熊赀哈哈笑道:“缦愿意随孤回楚,息君意下如何?”一言方出,众皆惊诧。屈一、斗西流等人虽然知道熊赀对缦的心思,却也想不到他要带缦回楚。
息伯瑗怒道:“缦乃吾妻,你欺人太甚,熊赀!”
熊赀慢腾腾地喝了口茶,道:“缦愿意随吾归楚,你说是不是,缦?”
缦张口欲言,忽然膝下剧痛,身子倒在熊赀怀中,知他暗下点了自己穴道。息伯瑗见她扑入熊赀怀抱,气恨异常。缦又羞又恼,心知熊赀暗下手脚,故意在息伯瑗面前挑拨,只得轻声道:“嗯,楚王既然答应退兵,可要遵守诺言。”情知自己一旦表露半分对息伯瑗的感情,激怒熊赀,有可能害了息伯瑗的性命,所以她不再看息伯瑗一眼。
她的这番心思,熊赀自然心知肚明。息伯瑗大声道:“缦,你不可为了吾……”熊赀伸臂搂着缦,鼻间尽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一时情起,难以自抑,若非众目睽睽之下,便要一近芳泽。缦只觉他握住自己双肩的手指突然发力,剧痛加身,强自忍受,望着咫尺天涯的息伯瑗,泪如珠落。直到此刻,她才显露出一个女子的脆弱来,只因她知道,此去楚国,便再无回头之日。饶是她如何顾虑,也难以想像楚军一夕之间横扫蔡国边境。她更不知,即使息国未与楚国结盟,楚军也已早布兵马于蔡息两境,挥军北上,不过是迟早之事。只是她实在不知,何以熊赀来到息国,一定要她出席盛宴,将战火的起点尽归于她这样一个女子。泪眼模糊中,耳中听见熊赀大声说话,她心情激荡之下,几乎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继而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缦感觉身子摇晃,睁开眼一看,自己竟是躺在一座大车中,想要坐起来,才发觉双手双足均已被缚,全然失了自由。她恍惚失神,半晌才大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听到她的呼叫声,大车慢慢停了,有人在车外说道:“可是饿了么?”缦大惊,听出那是斗西流的声音,心中冰凉:“莫非熊赀杀了君上,将我带回楚国?”
熊赀此番北征蔡、息,随从皆是良将猛士,身边并无女官。缦听见车外皆是男子说话的声音,自己身入敌军已然无幸,顿时脸色惨白。她低首打量自己,见随身衣服倒是完整,竟还是息人的服饰,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心道:“熊赀虽卑鄙无耻,料想也还要顾及楚国国体,我是息国王妃,他、他应当——”想到熊赀的眼神,蓦然全身发冷,暗想:“此人果然无耻,当年为了一个丹姬,不惜灭了丹族。如今——”只是手足被缚,如何保全自己,竟是毫无对策。
她勉强冷静下来,心知此时此刻全凭自己的智慧或可逃离敌手,忽然又想起十四夜来,不禁又一阵自苦:“当年若是与十四夜一起学习武学,当可保得一己之安……”
这时,有人走近,掀起帷幕来,问道:“可是醒了?”不是别人,正是楚王熊赀。
缦惊怒道:“你要怎样?!”
熊赀道:“你既已答允随吾回楚,还要问什么?”
缦咬紧嘴唇,问道:“息侯如何了?”
熊赀暗怒攻心,脸上却毫无表情,只道:“你能遵守承诺留在楚国,他自然无恙。”
缦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
熊赀冷哼一声,只听见长鞭划空,初时未听见动静,鞭声继续,终于隐隐听见有人呻吟,却依稀是息伯瑗的声音。缦怒道:“住手!”熊赀伸手止住士兵,道:“将息侯带下去!”
缦虽知息伯瑗受了鞭打,毕竟留了性命。当下举起双手铁镣,道:“楚王乃是天下闻名的枭雄,居然害怕一个弱女子么?”
熊赀哈哈一笑,道:“姑娘虽是弱质女子,却非凡者。当日若非我早有所谋,只怕也难在朝夕之间取得蔡国,拿下息境。”缦冷冷道:“你一攻蔡,一取息,攻取之间全然不顾先前盟约,不怕世人取笑楚人失信么?”
熊赀道:“论英雄者,惟成败而已。”
缦道:“所以取道邓国,乃是借口,回军伐之;助息攻蔡,实则掩人耳目,不过是息伯瑗的笑话。”熊赀点头笑道:“姑娘倒是对楚国关心得很。”缦双眉微扬,道:“中州不只蔡息两国,你要进犯,亦非易事。只恨——”熊赀道:“多谢姑娘提醒,熊赀自当留心。他日称霸中原之日,必要姑娘随军一观吾楚国之盛!”说完仰天大笑。
缦咬着嘴唇,不欲再言。熊赀冷眼旁观,知道眼前的女子年纪虽小,却是慧质兰心、颇有智慧,寻常难觅。所以比之当年丹姬,熊赀更多了几分耐心与柔情。这一路上,他不再打扰,也许是要给缦多些时间思考,思考他们的未来。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甚至他也对息伯瑗也宽容得很,令卫士们好生照顾。
半夜,风雨忽来。缦听见车外马声嘶叫,才知前路山崖断路,又逢夜赶路,两匹马失足跌入山谷。众人慢慢退回坡地,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茅屋,也是废弃多年了的,但总好过风雨飘摇的屋外。对于常年征战的楚人而言,这倒也不算什么。缦身在危境之中,对于周边的事物更是漠然置之。有人燃起了柴火,围坐于旁。混乱中,缦也没看到息伯瑗是否安然,心中挂念,但想到自己处境更是恐惧,脑中茫然。
淅淅沥沥的雨声兀自不停,不少卫士已经靠墙入睡。连日来都是在野外露宿,众人自是多有疲累。缦却哪里睡得着?她四肢被缚,熊赀守在一旁,倒也规矩。但她零乱的心,没有片刻安静。此刻,她感觉风雨交加的夜晚与自己的未来是全然不同的。风雨过后,可能会是艳阳天;只是她的天空,却永远失去了自由与欢乐。
她甚至也没有时间去深思过往。是的,过去的一切,不再重要。从离开陈国的那一天起,她前行的脚步便渐入黑暗,远离母国,远离亲人。如今,她做为战俘入楚,更不知如何面对息伯瑗,如何面对天下人?有人会说,陈国的公主缦美貌无双,挑起了息楚战事;有人会说,红颜素来祸患,史书在前眼实为证;更有人会说,她贪生惧死……当然,她不为流言所苦。能令她痛苦的,已经超越了生死。这时,她突然想起了出生时对于自己卜语,原来,一切真是命中已定。
原来,命运果然是人力难以违抗的。能隐居太昊陵,原以为是与世界隔绝、与命运分离了的;可渐渐的,命运的转盘还是启动了,从她出嫁那一日起。“好在十四夜还在……”她心中稍感慰藉。十四夜此刻便仿佛成为了她,她此生无法得到的自由,到底由十四夜承袭了去,不管日后造化如何,她终究甘心。只是,此生无悔,当真便无悔么?
长路漫漫,雨声更甚。缦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经意间,泪水流了满面。息国灭时,她没有落泪;只有在这样的静夜中,独自一人时,伤心与落寞难抑。
“箫起催远骛,叶落揽流风。箫既不表情,何必送秋岚?顾忘执手意,岂待两世盟?春秋自此去,素心候余生……”她心念忽动,不禁低声叹息。
诗中所写,是她与息伯瑗么?似乎不是。回顾过往,她与息伯瑗之间似乎并无过多的情感,更多的也许是恩情。是的,恩情。如今,她用一生换得息国的平安与息伯瑗的周全,也算是还了这分恩情。恩情之外,或许还有一丝亲情。只是,在她内心深处,对息伯瑗还是有些许恼的……
她将目光投向破败的长窗外,黝黑的夜,依旧没有一丝光亮。
而回忆中花开遍野的故国,似乎越来越远了……
“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经过难眠一夜,缦对自己以后的路有了定数,既然一切都不能改变,唯有面对。再长的路,一步步也能走完;再短的路,不迈开双脚也无法到达。时间,终是记忆之敌。
雨后新叶嫩绿欲滴,已经出了息国国界;缦却仿佛耳边还传来朝臣送息侯一行的哭声,那不仅仅是息伯瑗和缦的屈辱,更是整个息国的劫难。没有了王与后的国,何以为国?此时,缦已知原是大夫章师舜做为使者请楚伐蔡,楚国大夫斗伯比定下伐息伏蔡计策,息伯瑗求救于蔡,蔡国一出兵便遇伏击,竟是活捉了蔡侯献舞。熊赀本欲立斩蔡侯,但斗伯比认为与蔡结盟更有利,当下便立下盟书,自此蔡受制于楚,成为楚国在中原的第一道屏障。那献舞恨极息伯瑗请楚伐蔡,在迎晖堂为楚王设宴时,在熊赀面前极力赞美缦的倾国倾城之色;熊赀原是有伐蔡掳息、振威中原之心,想那息侯听说楚国伐蔡而胜,必然迎之入城而宴,宴间擒下息伯瑗,不劳寸兵而得息国。所以在酒宴之上,即使缦不赴宴,楚人也是会借口取息的;不过看到缦的真实样貌,熊赀取息之心更胜而已。想起楚人攻入新蔡时,蔡侯仰天叹道:“唇齿相伤,蔡亡息能保乎?”这样简单的道理,可息伯瑗未能看明白,亦是因嫉生恨、进而迷失了心智。
熊赀见缦这一路上少言无笑,尤其知晓蔡息皆为楚所败,定下了为楚辖治的盟约,预知往后的中原必然战火难抑,心中自然感伤,倒也并不过分相强,只是每日里过来说几句话。缦掀开车幔,看见长队的息人被缚而行,不时被鞭打痛哭,也不知息伯瑗在哪里?自出息后,他们尚未见过一面的。熊赀自负,自然瞧不起息伯瑗的为人品性,料来也不屑于此时杀他;况且,熊赀心知一旦杀了息伯瑗,这一世要得到缦的心,那自是枉然了。
看见她目中的悲悯,熊赀喝住车马,扶住车辕处,说道:“你倒不似一般王室女子。”是的,他确然见过无数女子,仅他的后宫便有妃嫔数十,在他心中,女子们多半虚荣,喜权受利者不在少数,丹姬出于丹族,是个例外。而缦出身陈国公族,身份尊贵,少时未必与民间多有往来,却有这样悲天悯人的胸怀,总是与一般女子不同。熊赀自是不知缦生来坎坷,自幼离宫,也是受尽了孤苦。即使后来回到王宫,却不得不为兄长奔波劳神,一度陷入御寇与琴夫人的夺权之战中。熊赀见她神情激愤,却不与自己说话,甚至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倒也并不生气,只道:“你虽是女子,却也知如今世局,竟然还能发书各国及时设防,致使我楚国不能再进一步。”缦紧紧咬住嘴唇,交晌方道:“可蔡国还是一夕而倒,息国更是无法稍做抗衡。楚人的兵马之强,果然不负虚名。”熊赀摇摇头道:“非是楚国强,而是蔡息太弱。”他随即大手一挥,指着身后甲兵战车,道:“你且看看,楚国的兵力在中原诸国中,当属前茅。他日图王霸业,何愁功成?”
缦叹了一口气,望着熊赀自得满满的样子,说道:“除了兵强,楚王可曾记得王道一词?昔日纣王无道,国亡民反……”熊赀哼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你要费尽心机逃出吾之手掌,那是不必了;杯酒兵燹,得到了你,吾亦不惧天下人怎样看!”熊赀见她气怒之下,雪白的脸上突起红云,更添了一番美丽,心中好不喜悦,这天下无双的女子,终于归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