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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因梦·许墨 ...

  •   “我们将于这里,于这座乐园里,永远鲜活。”

      I.
      最近我常常失眠。
      城市的夜有时浓郁得像是黏腻到无法挣脱的藤蔓,有时又寡薄得似乎能被电视塔尖轻易戳穿,将一腔昏沉的孤寂自碎裂处倾下,把我淹没。
      端了一杯水,在睡裙外面披上一件针织外衣,面对黑夜,沉默地坐下。
      因为精神状态不好,我特地请了假,一个人飞到此刻秋深的加国,想着散散心,大概能好很多。
      可惜事与愿违。
      室内的暖气虽然开到26度,但还是没能将我捕捉进名为“梦”的网里。
      从冰箱净水器里接出的可饮用水入喉就冷得让人浑身一颤,不利于睡意的酝酿,但热得口舌干燥,没办法,也只能将就着喝。
      临时住的地方在偏僻的小镇里,有一间玻璃打造的房子,能看到天空熠熠闪烁的群星。玻璃房内的沙发倒是十分松软,蜷着身子躺在沙发上,听着窗外风铃不时因夜风而清脆响动,倒是有点溺于这样的夜晚。
      许是长途飞行后过于疲累,也或是因为风铃单调的响声,又抑或是星月的光芒清薄柔和,脸颊贴在柔软的外衣上,不知不觉间就阖上了眼。

      坠入的梦境沉沉而奇异,梦境的内容却在醒来后回味时,让人倍感意外。
      因为我梦到了一个男人,挺拔、清隽、宁雅,素未谋面却又像是似曾相识的男人。
      他一个人走在雨夜的街上,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地面上的积水映出整座城市斑斓的霓虹色,而他就这样一步一步,恍若踏入一个沉郁的世间。
      而梦里的我则从雨幕中匆匆跑向远方不知名的归处,然后,莽撞地闯入那一片安宁的遮蔽中。
      “你还好吗?”
      他轻声开口,眼中的温凉叫人心头一颤。
      我无法开口说出任何,就连支离破碎的发音也被莫名压抑在喉咙中,只能茫然地点头又摇头。
      他抿了抿唇,将伞往我的方向移了移。
      头顶的天空在视野里于心中变大。
      “回家吧,”他把手中的雨伞塞进我手里,“不要再被淋到了,会生病的。”
      我张了张嘴,却依旧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微微一笑,随后自伞下转身离开。
      仿佛突然失去了归处的方向。
      他身上的黑呢风衣因落雨而能看到隐约斑驳的痕迹,我站在原地,风将雨水卷入伞内。
      心里涌上一阵不知名的酸涩。
      突然一个瞬间,蠢蠢欲动着想要伸出手去拉住那个黑色的衣角,想要在那张尽管看来似曾相识却又于我十分陌生的脸上,看到一个希冀中的和煦。
      甚至是渴求一个抚慰。

      梦境像是缠着人不松手的蛛网,挣脱之后就会滚落在地上,摔得一身狼藉,却也有再见生天的欢愉。
      醒来的时候窗外是朦胧熹微的晨光,浅淡青蓝色的天空上能够隐隐约约看到星子闪烁的痕迹,那样的青色使人沉溺,宁愿相信世界是座美丽祥和的乐园。
      即便疲累,原来也只是从深夜睡到了初晨。
      脸上有风吹过的凉意,抬手一摸,意外地触及一片水痕。
      我,哭了?
      因为一个毫不相关的梦境?
      眼睛的涩然带着几分模糊的酸痛,坐起身来喝了口水,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放梦境中的画面。
      是个奇异的梦。
      倒也没有想要深究的欲望。
      我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状态不对,所以才会有这样沉郁的梦。
      但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呢。

      II.
      秋时的加国是金红色的,金黄色和红色交映的那种金红,宛如落入尘世间被剥离开来的阳光,斑斓得好看。
      蒙特利尔的景色美丽到令人忘返,似乎行走在这样的秋日里,就连忧虑都被抛诸脑后。
      到圣安妮大教堂看一片柔软光线里斑斓的玫瑰窗,在植物园中以目光追逐着翩跹而过的蝴蝶,仰头看“栖息地”设计精妙的建筑,在赌场门口徘徊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穿了一件厚实的大衣,一头扎进了圣安妮大峡谷,然后兜着满衣襟的风再钻出来。
      大峡谷附近有一片很美的枫树林,此刻看去,是如霞一般的柔红颜色。
      短租的房子也在这附近,尖尖的屋顶隐没在树梢里,被红枫染成砖红色。房东是位华裔学生,在麦吉尔读语言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就是土著语言和法语,在介绍过房间设施和周围情况后,也简单地教了我几句可以用得到的法语。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来一股难以形容的甜味,仿佛是源自红枫树中的味道,寻着找过去,却在树林深处找到了一座小房子。
      是一家售卖枫糖的小店。整个小店装潢十分别致,屋子以劈开的原木做装饰,屋顶上落满红透了的叶子。
      店主是一位头发花白却仪态优雅的老奶奶。
      我冲她微笑着打招呼,她笑着拉我进屋,随后冲我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
      应该是法语。
      我一脸抱歉地摇了摇头,她也明白了我确实听不懂,倒也没再说些别的,只是反身到柜台后面拿了一支棒棒糖,放在我手里。
      “Gift.”
      我愣了愣,在她看向我的眼神中,触碰到了一片柔软。我也笑了笑,收下了棒棒糖,然后从随身的背包里拿了一块我平时常吃的话梅糖,放进她的掌心。
      “Merci, surprise for u.”
      虽然语言不通,但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突然觉得这家店的糖也一定很甜,于是在货架前挑挑拣拣,买了一些打算等回去之后送给朋友。

      蒙特利尔的阳光很灿烂,明媚得让人即便是靠在窗前,也能感受到秋日暖阳的温度。
      我的睡眠似乎在这里变好了一些,但又似乎变得更糟。
      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但是断断续续地毫无规律,醒来时也会头脑昏沉得难受。
      梦里的世界一片纯白。
      我站在走廊里,嗅着浓郁的消毒水味,推开一扇扇的门,最终脚步停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前。
      门没有关,我悄悄看过去,只见办公室里坐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阳光将他的身体包裹,却不见丝毫暖意。
      似乎是听到了声响。
      他转过身来,逆光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依稀知道,他就是上次我碰到的男人。
      “是你。”他起身将窗帘放下,屋内的光线瞬间被平衡,我也因此看清了他的眉眼。
      这是一个清隽的男人,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平静。
      却意外地看到几点波澜。
      “你是来……还雨伞的?”他淡淡开口,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在我的臂弯里停顿了几秒,又再度与我对视。
      我皱眉低头一看,一把透明的雨伞正静静地挂在我的手臂上。看起来确实是上一次梦中的雨夜里,他递给我的那一把伞。
      “不是。”我摇头,皱了皱眉,“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但是,梦境的事谁都说不清。不过既然它出现了,又让我碰到了你,那么就当作我是来特地还雨伞的吧。”
      大概也是因为借了东西,所以才会做一个梦的续集。
      男人笑了笑,接过了我递给他的伞,随手放在了门边的雨伞架里。
      “既然是特地来还伞的,作为答谢,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尽可能告诉你。”

      老奶奶送的棒棒糖在阳光下呈现出浓郁好看的金红色,而玻璃糖纸则反射出一块耀眼的光斑,透过薄薄的眼皮,在一片曛红的视线里,将我从梦境中拽出。
      我愣愣地看了两秒那支棒棒糖,伸手拆了包装,塞进嘴里。
      客厅的落地窗朝西,日暮时刻的太阳耀眼得很,墙上的时钟告诉我,这一场梦境也不过持续了两个小时。
      那个男人叫许墨,自称就职于最高生科所,同时是恋语大学的客座教授。
      虽然看他年纪轻轻,和我昔年在恋语大学上学时所见的那些教授都不一样。如果可以,倒是也想去听一听这样年轻的教授的课程。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毕竟梦境的控制权不在他,也不在我。我知道清醒梦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潜意识深处的映射,虽然不清楚他出现的原因,但也知道一定是我心里某处的渴求凝结成了这样一个有代表性的他。
      我知道我生病了。
      我接受这样奇异的、来自身体内部的自救。

      III.
      我于蒙特利尔短租的房子在市郊,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国外的打车费,还是咬咬牙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和司机聊了一会儿天,在一首《Le Vent Nous Portera》的反复循环下,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街巷下了车,踏入一间随心而选择的店。
      这是一家书店,同样用了砖红色作为建筑的底色,不似整条街的现代风格,倒是有几分童话的感觉。
      进了店看了一圈才发现,原来这家店只卖一本书,只卖被翻译成不同版本、设计成不同封面装订的《Le Petit Prince》。
      《小王子》。
      书店不大,人也很少,店员在柜台后慵懒地喝着咖啡,见我进来就冲我遥遥举起咖啡杯,然后欢快地打了个招呼。
      我也笑着问候。
      《小王子》从小到大都有在看,故事并不陌生,只是当世界各地不同的《小王子》都摆在眼前时,仿佛看到的是整个宇宙中的闪耀星辰,而我的玫瑰花,在其中一颗星星上——
      我拿了一本暗红色封皮的小本法文原版《小王子》,封面上的手绘王冠和叼着玫瑰花的狐狸让人心醉。
      还有一句以法语和英语写下的话,翻译过来就是:
      “你这里的人,会在花园里种满五千朵玫瑰,却没能从中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结账的时候店员顺手塞了一枚书签给我,说了句印象里房东教给我的与“have a good day”类似的法语,随后利落地用旧报纸将书包装好,一边吹了声口哨一边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递给我。

      街尾的咖啡厅里飘出醇香的味道,我有些疲惫,便去点了一杯咖啡,窝在咖啡厅一个角落的沙发里,在肖邦的《夜曲》声里,我似乎被捕梦网笼住了身体。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梦中的我清醒得恍若是在体验第二个自己的人生。看着眼前弯腰注视着温室内花朵的男人,我叹了口气,心底泛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感受,其中还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欢欣愉悦。
      男人闻声转身,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我的到来。他微微一笑,“或许这种缘分,可以被称之为命中注定。”
      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
      “既然来了,那不如在这场梦结束之前,和我一起看看花吧。”许墨示意我走到他身边,目光在我手中停顿片刻,“上次没有东西借给你,这次倒是带了一本……《小王子》?”
      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我刚刚在书店里买的那本书,只是用来包装的旧报纸和蝴蝶结绳子不见了。
      “是我刚刚在书店买的。”我抿了抿唇,压下心里更加浓烈的疑惑,“唔,这本书可不能给你,很贵的。不过……”我从扉页中取出那枚书签,“这个就当作报答你请我看花的谢礼吧。”
      “谢谢。”他接过,而后扬了扬眉,眼神中有点点笑意,“法文原版?”
      “嗯,我知道你看得懂。”不知为何,会从我嘴里说出这样笃定的话。
      许墨倒也没说什么,只笑了笑,随后缓缓读出上面文字的中文译版,“如果想要与别人制造羁绊,就要承担流泪的风险。”
      随后他看向我,“如果知道是这样一句话,你还会不会把这枚书签送给我?”
      “或许会吧。”我看了看他身后一片说不清是什么花的植物,那些花朵开得正盛,香气浓郁纯馥,“因为无论如何,哪怕是一场极致的圆满,也总会有被撕裂的那一天,不是吗?”
      许墨将书签放入衣服的口袋里,点点头,“能够明白这样的道理,会让人放心很多,也能让自己轻松很多。”
      随后,他抬手抚了抚我的头顶,动作缓慢,却温柔异常。
      而下一秒,他身后的簇簇花植却似乎是燃烧过了生命的极点,它们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茂密,最后瞬间干枯,变成深褐色的齑粉,凭空掉落了一地。
      再无半分美丽。
      花朵已然失去了生命的欢歌,而它们所带来的香气却还依旧活着。
      梦境的最后,我被蛛丝一般的捕梦网兜在其中,只隐隐约约听到许墨轻轻说了一句话。
      “既然是花,就总是会枯萎的。”

      IV.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擅长摆弄文字功夫的人,但是自那场诡绮梦中醒来后,我就莫名养成了一个习惯:
      会在随身携带的小册子里,记下意识中偶尔一闪而过的诗歌灵感。
      脑海里反复都是那丛花安静地在原地消成粉末后又落入泥土的样子,令我心惊。
      “悲伤使人格外敏锐。”
      在苏醒的空白中,我写下一句又一句似曾繁华的诗,像匆匆忙忙奔赴的一场盛宴,又像是时光一边跳舞一边坠入的深渊;有玫瑰窗外阳光撕裂神坛后又穿过路德玫瑰的乍晓,还有看到玻璃缝隙中干枯而死的蜜蜂时的心头撼动。一如盛极而衰,又同至弱则强。
      日夜星海的翻涌中,太阳和星辰将影影绰绰深埋心底的影子藏起来,让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难以看清他的样子。
      但粗粝纸张上那些因此而写下的诗句的意义,全部都指向了一场滚烫的星河颠落。

      这样的折磨倒是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在一个难得因胃口好而大快朵颐后的下午,我抱着柔软的毛毯,躺到厚实的地毯上,缓缓在刺目的阳光里阖上眼,却瞬间掉落到了一片雪原。
      “冷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我下意识转身,看到的是一身羽绒服的许墨。他一笑,唇畔就带出了些许热气,在干燥冰冷的空气里变成白色的团子,很快又散去。
      我摇摇头。
      确实不冷,尽管身上只穿着一套普通厚度的家居服。梦境中并没有所谓的温度和触感,或许应该说,这里并没有一切来自生理的感知。
      “你……在等我?”我看着他身上斑驳白色的雪痕,忍不住抬手替他掸去一些,“是你带我进入的这场梦?”
      许墨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只是从自己的手上慢条斯理地褪下一只手套,戴在我手上,然后笑了笑,“要不要试试和我牵一牵手?”
      我愣了愣,看着他伸过来的同样戴着一只手套的那只手,突然明白了他把手套给我的意义是什么。
      怕我触碰到他因等待而变冷的温度。
      “我感受不到这里的温度,所以,还是你戴吧……”正要脱下手套,却被他拦住了。
      “你戴着吧,即使知道你不冷,但是我看到你的手,还是会觉得有点心疼的。”他的表情很认真,眼神里有的是我看不懂的情感,“这次听我的,好吗?”
      我对于自己心底里对他的情感转变而感到诧异。
      我听到自己说,“那不如这样……”
      随后我看到自己的身体移动到他的另一侧,将裸露在外的手塞进他的羽绒服口袋中,与他同样没有手套的那只手握在一起。
      意料之外的,我却渐渐感受到了十指相扣时的温暖。
      许墨微微挑眉,眼神里的柔软让人心醉。
      “这次要做什么?”我问。
      “预报说,今天在这里,即将有一场梦幻的极光。”他微微向后一靠,我才注意到他身后有一辆越野车,“不想让你忘记,所以决定无论怎样,也要让你和我一起来看。”
      追逐极光永远是一件很玄的事情。
      曾经有朋友特地请了假,带着女朋友跑到北边,等着在浪漫极光下求一个山盟海誓的婚姻,最后却是只看了一夜的漫天星辰。
      “希望今夜有幸。”
      我只这样说。
      “会看到的。”他的语气平和,听得出笃定的意味。

      V.
      车内空调呼呼地往外吹着风,手机上显示的极光范围不断靠近,郊外公路上也逐渐多了一些其他车辆的影子。我侧头看向窗外一片空荡的荒原,心里的平静比夜晚更甚。
      “要听点什么吗?”许墨突然开口。
      我从家居服的口袋里摸出手机,连上蓝牙,随意点了歌单中的任意一首,听到开头的吉他声才低头看清歌名。
      《Just like fire》。
      耳畔传来许墨的一声轻笑。
      “笑什么?”我微微扬眉,扭头小小地瞪了他一眼。
      “没什么,只是觉得,不管怎样,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可爱。”他的目光在镜片后带了一番叫人看不懂的意味,“这附近有一些观测点,你来选一个吧。”
      “我?我没有经验,不太会选……”我看了看范围图里的几个黄色小点,摇了摇头,“而且运气也不太好。”
      “没关系,只是做一个选择而已。”他说,“而且我说过,会看到的。”
      只好随便指了一个看起来位于范围中心的观测站,许墨点点头,便在下一个路口转了弯,向观测点开去。
      或许是因为大家都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下车的时候看到路旁已经停了几辆车,许墨从站点里端来免费的热巧克力递给我,而后又从汽车后座上取出毛毯,示意我可以披上。
      说来也奇怪,本来在梦境里我是感受不到温度变化的,但是自与他十指相触过后,似乎像是被解开了身上的封印,温度叫嚣着要把我撕碎。
      裹着毛毯再度坐回车上。
      手机软件上的极光范围色块缓慢地移动,掠过我们所在的观测点,奔西而去。我眨了眨眼,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车窗外,“这是……?”
      窗外的夜幕依旧是黯蓝色的。
      许墨轻声说,“你看这边。”他点了点身侧的窗户。
      我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天地交际线上,有飘渺却鲜明的梦幻颜色渐渐自天穹而来,在几个瞬间内,从莹绿色逐渐变成荧紫色,又渐渐变成玫红色,随后回到莹绿的光。
      车外隐隐传来人们喜悦的交谈声。
      “好美……”
      话音刚落,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震动,我仓皇地抬头看向许墨,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眼中似是悲伤的光。
      他轻声开口。
      “如果觉得喜欢,就好好记住,不要再忘记了。”
      世界崩塌的前一瞬间里,余光中一抹流光从天空坠落,随后,便是漫天星辰的陨落。

      我是被房东摇醒的。
      在看到我醒来之后,她长出了一口气,“你终于醒了,我来给你送一点自己做的晚餐,看你睡在地上,脸色也不好……你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笑着点头,心里着实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房东也笑了,“如果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在这边你也没有认识的朋友,还是很危险的。”
      “谢谢你。”
      “晚餐我放在厨房了,你记得热一热再吃。”她起身,伸手将我从地上扶起,“我走啦~照顾好自己!”

      VI.
      在没有手机和其他通讯工具的年代,人们通过报纸来传达世界上的消息。将文字刊印到纸上,随后散发到各个地方,给人们传递着信息。
      随身携带的手机没有开通国际漫游服务,这期间我也尽量不去接收爆炸量度的信息,想着休假来找我的人大概也不多,网络也基本没有打开过。
      如果没有看到房东用来垫饭盒的报纸,我大概还可能心如止水。
      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文章夹在版面的醒目处,双语的报纸给了我能够读懂的机会。
      是一则飞机航班与地面塔台和雷达信号失联已达150小时的新闻。
      本该与我无关,本该只是有旁观者的情绪,可是在读完通篇文章后,身体左侧的心脏突然爆发的抽痛让人甚至难以直起腰来呼吸。我死死地抓着胸前的衣服,动也不敢动,呼吸都放轻了许多,本以为是生理性的泪水自眼角却是滴滴答答掉个不停。
      像是有人在我的身体里、脑海里悲鸣哭啸。
      像被撕裂。
      心脏的疼痛好不容易捱过去,结果这痛感又缓慢地爬上大脑,与尖锐的鸣声一起,刺痛我整个人。
      有些光怪陆离的影子像是被强行塞进我的记忆中的。
      阶梯教室里替我挡住阳光的身影,水族馆里似乎隐藏起整个命运的人,四月春风里弯腰捡起风筝的手,敲开房门时与栀子花香一起的温暖微笑,还有曾经存留于我生命中某些时刻的回忆,都像是疯狂涌入大脑的海水,令人窒息却又甘愿在此间沉没。
      最终定格在两个字上。
      许墨。
      那个这些日子一直只出现在梦境深处的男人。
      天水的尽头,是喧闹往来的机场。
      男人身上的衣服和配饰皆由我一手搭配,就连领带上的领夹样式,也是我曾在一个又一个的品牌中精心挑选出来的。
      我们在机场拥抱亲吻,互相告诉彼此要注意身体,然后在五个小时后,我收到了飞机失联的消息。

      于是我从一片苍白中仓皇逃离,钻入了一个只有我的角落。
      因为他们都说,放弃。

      回国的飞机上人很少,机舱内的温度低到即便是裹着毯子也冷得让人颤抖。我沉默地看着飞机飞过晨昏线,一头扎进浓稠的夜色中,舷窗上映出我有些苍白的脸和漫不经心的表情。
      “我的毯子还没有用,如果你需要,可以给你。”
      身旁的女士突然探过身子来说,她指了指自己的薄毯,冲我微笑。
      我愣了愣才转过头,摆摆手,“没关系,反正也睡不着,冷一点还可以清醒一点。”
      她顿了顿,随后扬起一个奇异的笑容,“要这么清醒做什么呢?不觉得有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是糊涂一点得好吗?”大概是我的表情过于惊讶,她的笑容变得温和,“你脸上的表情是这样告诉我的。”
      飞机上的橙汁冰冷酸苦,浓厚的橙子味道却让人有点上瘾。一连喝了几口,才放下杯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似乎可以被机舱内的噪音轻易淹没,“有的时候,努力不看清陌生人,也是一种温柔。”
      那位女士轻轻叹了口气,从面前小储物柜的包里取出了一张名片,递给我。
      “如果有兴趣,欢迎来这里找我。”她说,“希望没有冒犯到你,但这个世界还需要你。”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整个机舱里漆黑一片,身旁的位置上却正熟睡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她的金丝边眼镜夹在鼻梁上,压出两个深深的鼻托印记。
      我愣了愣,看到了手里的名片,突然失语。
      有些难以分清,究竟哪个是梦境,哪个才是真实。
      米色的名片上印着烫金和烫银的花纹,正中间是一个名字,下方一行小字:
      恋语市因梦心理咨询室。

      VII.
      因梦是一个好地方。
      可以轻而易举地卸下疲惫,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就睡在了这里。
      深色厚重的窗帘将阳光阻绝了个一干二净,室内响起的《夜曲》中伴随着轻微淅沥的雨声,镜子里的我一脸睡透后的神清气爽,就连脸色也好了很多。
      那位在飞机上递给我名片的女士名叫孟殷,她从外面走进来,冲我微笑,“监测到的睡眠质量很好,只不过,你做梦了吗?”
      我茫然地摇头,只知道阖上眼之后坠入的是一片黑白的无知觉。
      孟殷轻笑出声,指了指一旁沙发上的抱枕,说,“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身边摸索着什么,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床上有什么让你不适的东西,后来才发现,你是想抱着什么睡,于是就给你塞了个抱枕……不过,”她将手机屏幕的画面展示给我看,“你看,你并不是只是单纯地想抱着什么东西而已,看起来这手势倒像是想安抚爱人,我说的对吗?”
      “我……我不知道……”记忆里关于这点则完全是一片空白,我并不记得什么相关内容,直觉只告诉我,这大概与许墨有关。
      说来奇怪,我对这个名字的亲近感似乎并不来自仅存的记忆。
      孟殷说,大概是因为我忘记了很多东西。
      “所以,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她端了一杯好闻的茶递给我,“不仅仅是放松身心跟着我,还要做好信任我的准备。而且,超意识催眠沟通期间,有可能会发生一些你我无法预料的意外,你也要再想想……”
      我摇摇头,深吸了口气。
      “我相信你。因为,我也没有别的可以相信的人了。更何况,我别无选择。”我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好香,这是什么茶?”
      孟殷笑了笑,“是白茶。”

      时间如同一场永不停止的轮回。
      像是被自我剥离在外的灵魂,漂浮在世间,跟随着面前的我自己,走过她人生中每一个值得被永远铭记却有时微不足道的瞬间。而有些记忆则如同盛夏日阳光下的肥皂泡,哪怕是与灵魂擦肩而过,也瞬间碎裂开来,变成点点皂水,落在地上。
      我看到她站在生科所办公室门口和名为许墨的教授初见,看到她与他在发布会现场的一场唇枪舌战,看她哭着睡去、他沉默地抱着毯子靠在床边坐在地上,看到他们重修旧好,看到他们最终走向被神明祝福过的纯白教堂。那被轻粉浅紫色包裹的手捧花束宛如人间至纯的心,将生命中满溢的幸福凝结成最好的祝祷,抛过玫瑰窗折射出的光,与天地起誓承诺。
      但最终我们停留在一片被曦光晕红的机场中。
      如同每一个他的出差日,也如同每一个她的送别日。
      谁都不会想到,只是一个如平时一般的清晨黄昏,告别的就是一场热烈的盛放,离开的则是一夜圆满的月明。掌心里属于时光的白沙自指缝流得一干二净后,剩下的是朽坏的一隅楼兰,于遥遥重山后,终成一池繁华落幕的寂寞。
      明明,该是属于我心间的山茶花。
      明明,我该是游离的第三视角的灵魂。
      明明,这一切该是华胥一枕。

      孟殷对于我的反应有些意外。
      她看着面无表情的我,将手里的纸巾盒收起,我顺着她的目光,这才看到床上有两块被大片洇湿的痕迹。
      “你哭得撕心裂肺,”她说的倒是轻描淡写,“我还以为醒过来之后,你还会再哭一阵子。”
      我摇摇头,“他大概不会希望在一切尘埃落定前,看到我是这个模样。”
      “你真这么想?”孟殷叹了口气,“我不想打击你,但是150个小时,你就这么笃定?我不否认有时候过深的羁绊会带来一种难以用科学解释的感觉,类似所谓的‘心灵感应’,但是,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比起压抑,我想你应该更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不用,我了解我自己。”
      “那好吧,”孟殷起身,利落地将厚重的窗帘拉开,阳光蜂拥而至,“路上小心,欢迎你随时来电。”

      Fin.
      室外的阳光很好。
      路过的行人匆匆,我融入进人群里,于这个世界中毫不起眼。
      街心花园新挖了一座小池塘,还没有放水,池底落了一层掉落的秋叶,看起来像是旧物。
      和孟殷之前说的没错,就像是生了一场病,而当额头上滚烫的温度退却后,健康却来的一点儿都不令人欣喜,反而得到是寂寞的天堂。
      购物中心的大屏上循环播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我不关心,却被时事新闻绊住了脚步。
      国际航班的失联依旧被报道着,没有任何信号被雷达和塔台捕捉,而心脏在我抬头的瞬间,猛烈狂热地跳动。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心脏不受控地仿佛要从喉咙中跃出,而孤寂感就在这个时候将我包裹。
      “万缘俱灭,我为万缘所弃却,我是一座岛。”
      原来我不是没有感觉,只是这感觉来的,慢一些。
      眼泪噼里啪啦地从眼眶里掉落,碎裂在地上,没有傍晚时坠地橘果的芬芳,只有雷雨一般的不加停顿。
      许墨,许墨。
      这个名字自唇齿而出时本该有的绵软柔情,都在这样灿烂的阳光里消失殆尽,一如我所在的世界一样冷漠而寻常。

      其实一天过的很快,从日头高照到斜暮夕阳,不过短短发个呆的时间。
      站在家门口,摸着口袋里的钥匙,一时间有些不敢开门。
      害怕嗅到家里熟悉的味道。
      害怕看到还在衣架上挂着的那些,属于许墨的风衣、围巾和我强行买给他的柔软针织帽。
      害怕从玄关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茶室、再从茶室看到那棵已经变黄的落叶树时的恍惚和时光错位感,害怕二楼的黑白照片墙,害怕画室里一张张他的素描、他教我画的素描、还有我们一起画过的素描。
      我怕的不是这个房子里没有他,而是过去的回忆里没有他,未来的一切里也没有他。

      最终还是慢吞吞地打开了房门,把行李箱随手丢在一旁,脱掉鞋子,换上了喜欢的毛毛拖鞋。
      夕阳灿烂地自斜暮而来。
      拖着脚步走向室内,却在一片安静里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厨房内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离家太久,任何东西的出现都有可能,我并不意外和惊惶。
      我缓慢且小心地向厨房而去。
      在视线凝滞在某处的那一刻,整个世界恍如都因这一点的美好而寂然无声。
      仿佛回到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旖旎梦中,又像是回到了那个繁华谢幕后一片寂静的梦中世界之外。
      厨房里有人对着灶台上的油锅一筹莫展,身上系着的围裙是我总喜欢让许墨穿上的轻粉色兔兔款,而每次他“被迫”穿上后,总会露出一脸无奈却温和的微笑。
      我压抑着呼吸,生怕半分的声响都会打破眼前的如斯美好。
      似乎是察觉到了动静,男人转过头来,愣了两秒之后才一如既往地开口。
      “你回来了……唔,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在厨艺方面,我要学的还有很多。”
      原来熹光也可以变成金红的颜色。
      太阳的曛红在我眼中逐渐被模糊放大,淹没了他似乎被镀成金色的影子,却又在瞬间后变得无比清晰。
      温度熟悉得真实。
      我将自己埋在柔软的衣料里,哭成不息的汪洋。
      “对不起,我来晚了,以后……不会了。”

      有爱人的地方才是家。
      有家的地方才能被称之为“乐园”。
      而最终,
      我们将于这里,于这座乐园里,
      永远鲜活。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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