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云见日月》远行近思

3、第三章

　　曲见月是被噼里啪啦的摔炮声吵醒的。

　　昨天睡的不好，做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梦。

　　有时候会看见曲老爷子坐在画室里写字作画，墨水铺晕开来，轻轻一点便是一朵朵梅花。有时候，他带着老花镜，左手里拿着一本菜谱费力地辨认着，右手拿着锅铲在锅里翻炒，最后炒出来一团黑糊。类似这种平常温馨的生活还没来得及留恋，画面一转，一个暴怒的男人拿起酒瓶猛地向他砸过来，他在梦里摸了摸脑门，一手粘糊的鲜血……

　　睡去又惊醒，真的很折磨人。

　　好不容易无梦睡了会儿，外面几个小孩不知道去哪买了几盒摔炮，不顾清晨有人还在梦乡，啪啪地摔着，火药在青砖上洒了一地。他们笑嘻嘻地追赶着彼此，手里还拽着一个刚出炉的葱油饼。

　　曲见月换掉睡衣，简单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长到小腿的棕色大衣，准备下楼买早饭。

　　刚推开门，迎面而来的寒风灌进脖子，他一激灵，倒是把有些昏沉的脑子冷清醒了。

　　他下意识看了看对面的甜品店。许未云每天来得都很早，正在一块一块掀开放在门前的木板。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风吹起下摆，能隐约看见精瘦有力的腰腹。

　　曲见月上去帮了把手。

　　“早啊。”许未云接过曲见月递来的木板。

　　“早。吃早饭了吗？”曲见月笑笑，没注意风把他本来就蓬松的头发吹起了一个角。

　　许未云看着那一小坨翘起的头发，实在心痒，没忍住伸出手把它按了回去。

　　手感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忍着再摸一把的冲动，许未云说：

　　“还没，一起去吃吧。”

　　“哦……”

　　曲见月脑子还是懵的，就这样懵懵地跟在他后面。

　　曲见月在梅姐那里要了一个茶叶蛋一个大饼一碗豆浆，和许未云一起坐在外面支起来的摊子上吃早饭。

　　许未云吃的很少，一碗豆花都没吃完。

　　“你不吃了吗？”曲见月问

　　“我早上没什么胃口。”许云未摇摇头。

　　老徐从后面走来，手里拿着一罐辣椒酱：“尝尝？我自己做的，保证够味。”

　　曲见月虽然是个地道的南方人，但和老徐一样都是爱吃辣的。他不客气地挖了一大勺抹在面饼上，然后把罐子推到许云未的面前。

　　“尝尝吗？老徐的辣椒酱我从小吃到大，比外面卖的还好吃。”

　　许云未犹豫了一下，遗憾地拒绝：“怕是无福品尝了。”

　　曲见月以为是他不能吃辣，开玩笑地嘲笑了他一下。

　　许云未笑笑，喝了口茶，叹气道：“我有胃病，前天又犯了一次，油的辣的不能碰。”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曲见月有点惊讶。

　　想到爷爷以前也有胃病，时不时发作疼得冷汗直流的样子，曲见月心里一揪。

　　“看医生了吗？”

　　“老毛病了，吃点药就行。”

　　他说得淡淡的，想必是真习惯了。

　　“不行，”曲见月有点急，“疼了就要去医院，这个毛病不能拖。”

　　他的神情活像一只着急的小猫，炸毛了可能还要挠人。许云未觉得有趣，忍不住想逗逗他。

　　曲见月又放心不下，转头跟他嘱道：“那你千万不能不吃早饭，不能吃辣的、油腻的，多吃水果蔬菜，胃不舒服就喝点稀粥，养胃的，不要多喝酒，烟也最好别抽了，喝水一定要和温水，千万不要熬夜啊……”

　　他掰掰手指，思索着还有什么没说。

　　许云未看着他唠唠叨叨，一张漂亮的脸有着与他少年气息不符的认真严肃，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轻轻戳了一下，不轻不重，但惹人心痒。

　　曲见月恨不得给他列张单子，一转神，看见许云未直直地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

　　他以为是自己说的太多，毕竟……自己和他才认识没多久，好像没有立场告诉他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但许云未眨了眨眼，温柔地跟他说了一声“谢谢”。

　　“上一个这么关心我的人还是我妈妈。”

　　提到母亲，他眼里的光不由暗淡了一些。但是曲见月没有发现他的小异常，因为赵一方把他的注意力打断了。

　　他大概是买东西路过，和曲见月和许云未打了个招呼。

　　赵一方手里提着一只鸡，那鸡还在垂死挣扎扑闪着翅膀，赵一方努力擒拿住它，显得有点狼狈。

　　“曲爷，小许，今天……哎你这公鸡能不能听点话……今天来我这吃完饭啊，我亲自下厨，还有我自己酿的桂花酒。”

　　许未云感受到曲见月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了然，对赵一方歉意一笑：“抱歉，我可能喝不了酒。”

　　“没事没事，人来了就好。”赵一方不介意这些，哈哈一笑，和徐老板闲聊两句，要了两个麻球走了。

　　“不错，值得表扬。”曲见月见他那么听话，心里有种甜甜的满足感。

　　“你也认识赵一方？”

　　“他是我高中同学，以前开店的时候还想请我去做甜品，不过我给拒绝了。”

　　曲见月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之前吵嚷着要在酒楼里开个甜品角，但是突然又放弃了。”

　　“也是，你这手艺怎么能去他那里受屈。”

　　曲见月笑眯眯地望着他，许云未才发现他嘴角有个不显眼的酒窝。

　　许未云没说赵一方刚开业那会儿，生意不好，差点就要拍拍屁股关门大吉，是他未主动借了一笔钱才帮助把生意做成。

　　吃完早饭，许云未回去研究甜品，曲见月回到店里，看书品茶一上午，下午和梅姐打个招呼让她帮忙看着店去九曲桥边听戏，和几个爷爷的旧友下棋聊天。

　　要是自己几个大学朋友看见他这样的生活，定要嘲笑他年纪不大，却已经过上了退休生活。

　　但他觉得这样挺好。

　　一晃日头渐暗，太阳斜斜地落下，万荷湖中一片波光粼粼，像是铺满了碎钻。

　　曲见月想着反正梅姐会帮他看店，干脆直接走两步去找赵一方吧。

　　但上天就是爱捉弄人。他还没走过一条街，脸上突然传来丝丝的凉。

　　一滴雨滴在手背。

　　下雨了。

　　若是小雨还好，偏偏这雨越下越大，直接把他困在了廊桥上出不去。

　　满天飞雨，把江南小镇笼罩在一片朦胧里。

　　但他这时没有什么心思欣赏烟雨江南，郁闷地看着这半点没有想变小的雨势。

　　明明之前还挺暖和的，所以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冷风吹得他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

　　就当他等不及，打算直接冲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看见朦胧雨中的一个熟悉身影，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伞。

　　他惊讶地对上那张脸。许云未那张好看的脸在没有表情的时候，其实颇有点不近人情。

　　曲见月看着那人快步朝他走来，皮鞋踩在水中激起一朵朵水花。

　　世界好像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泠泠水声和青石板上的脚步声。

　　那个人越走越近。

　　接着，他头上出现了一把黑伞。

　　许云未站在他面前，正好挡住了吹进来的斜斜雨滴和肆虐的冷风。

　　曲见月才发现自己比他矮了半个头。

　　“去哪？”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曲见月感觉他本来清冷的声线被冷雨寒风衬得有点……温暖。

　　“愿和楼，找赵一方吃饭。”

　　曲见月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抽了抽鼻子。他只知道在看见伞下的人的那一刻，心跳漏了一拍。

　　他以为，爷爷走了以后，不会再有一个人撑着伞，穿过雨幕来接他。

　　“那一起走吧。”他很顺手地搂住曲见月的肩膀，和他并排站在一起。

　　“你怎么也在这。”

　　曲见月猜他应该是路过，正好遇见被困住的自己。

　　“我问了梅姐你去哪里，想着应该能找到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曲见月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什么意思……他的脑子突然空白了一下。

　　“为什么找我？”曲见月问他，心里有一个想听到的答案。

　　“因为你没带伞啊，我不来接你，你怎么回家？”

　　来接你……

　　曲见月眼窝一热，心里也跟着热了起来。

　　不仅热，还嘭嘭乱跳。

　　如果这时曲见月问一句“为什么要接我”，许云未怕是要答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起了他走的时候没带伞，想起他今天穿的有点少，冒雨回来肯定要感冒。

　　得去接他。许未云几乎没有犹豫。

　　伞不大，一大半都倾斜在曲见月那边。

　　路过树枝，大朵的雨滴砸在伞面，叮咚作响。

　　曲见月抬头瞧了瞧，半晌没出声。突然伸手握住许云未撑着伞的那只手。

　　感受被一只微凉的手覆盖，许云未瞳孔一颤。

　　曲见月轻轻把他的手往他自己那里移了点，不让许未云的半边身子淋在雨里。随即抽回手。

　　两人没有说话，耳边只有雨声。

　　九衢街小巷小道很多，他们捡了条近路。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一把伞，两个人。

　　两侧的石墙上，缝里长出几枝野草，被雨冲刷得鲜亮。

　　小路不平，走几步就有一个水坑。

　　或是曲见月拉着许云未的袖子，或是许云未搂住他的肩膀，他们小心地躲避着一个个水坑。但一不小心，曲见月的白色运动鞋还是变成了泥水的颜色，许云未看着他无奈的样子，低低地笑着，笑声在他耳边还带着热气。

　　不过很快，快到许云未都没来及反应，他的左脚也遭了殃。

　　曲见月笑得弓起了身子，他们像两个孩子，这一点点小事被无限放大，好像有趣得不得了。笑声和雨丝缠绵。

　　偶尔交谈，偶尔一声轻笑，在石墙间飘扬。

　　终于到了愿和楼。伞收起的那一刻，曲见月居然有点舍不得。

　　怪不得都喜欢烟雨江南。这里的雨天生带着情味，一落下来，气氛就改变了。

　　曲见月的衣服几乎没怎么湿。下意识地看向许云未，他今天穿了黑色羊绒大衣，右边的袖管很明显挂满了水珠。

　　许云未仔细地收着伞，修长的手指把搭扣轻轻一扣。一个简单的动作，却生生让曲见月看出了一份儒雅。

　　进去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个人是不是天生就这么体贴。

　　今天的雨和以前的雨没有什么不同，还夹杂着寒风，但曲见月就是觉得很不一样，能让他深深记住的那种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