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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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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两个夜晚,青牙试图闯入洞府,失败。
这一晚,北溟洬再次加固了禁制,见并无异常,这才回房。不过半晌方睡,也不甚安稳,后来就给冻醒了。
醒时天色阴沉,淅淅沥沥竟下着雨夹雪,北溟洬从破草席子上坐起来,双臂环住自己此刻过于羸弱的身体,深深地蹙了眉。
这里的气候十分寒冷,但与在北溟海时他有灵气护体不同,此时此刻,他无法调用灵力,自身的生机也在寒冷中一点一点流逝。若照此下去,他很快会像这间破了屋顶的土地祠内其他几具尸体一样,失去呼吸。
北溟洬知道,醒来这一处,是梦。
自从灵魂苏醒,他便常常做梦了。
有时候他是人,就像此刻这样,身体是有温度的;有时候他又是妖,像锦缎那样有一具不同于人身的原形;有时候他又是草木、是顽石,一动也不动地在原处呆着,一直到形神消散……可北溟洬并不喜欢这些梦。
怎么说呢,梦里的他,总是活得不好。虽然偶尔有活得长久一些的时候,但就像做石头那一回,长久是颇长久,动不了。再则一生无论长短,都没个好死,死起来太疼了。
想到死,想到死的时候那样疼,北溟洬又开始担心锦缎会闯入海怪的陷阱。从映浅礁岛回来那晚,他给锦缎传了一次信,让他无论如何,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定要告诉自己,但是锦缎没有回复。
北溟洬为此十分烦躁,本想到学院查阅典籍,找一个能够随时随地知道另一只妖怪在哪里、在做什么的法子,结果温卿发情,他便不得不守在焰山了。
于是他传信问雪姬,但雪姬闭关未出,未曾答复。
他本来还可以问问青牙的,因青牙意图擅闯温卿房间,北溟洬驱赶了他,他们彼此冷战起来。
北溟洬遂不得不自己琢磨,这晚他琢磨得深了,大概是睡过去的时候没有搭被子,便做了一个冻彻骨髓的梦。
梦里的北溟洬试图闭上眼睛,对于将要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如果能将这里的自己冻死,那就可以在焰山醒来,他更想快一点在焰山醒来。
然而,有人将他抱起来了,怀抱濡湿但温暖,动作不太轻柔但还算小心。北溟洬知道,这是一个男人经了雨的怀抱。他想要挣脱出来,但他无法控制梦里那个自己反而更贴近了男人的胸膛;他的鼻端嗅到一些异味,很难说是酸臭还是什么,让好洁的他十分难受,但他同样无法控制自己皱紧鼻子。
在所有的梦里,他都是身不由己的。北溟洬只好放弃意志上的挣扎,开始估算这具身量大约两三岁的身体,活到几岁会死。
七岁吗?未免有点太长了……北溟洬不想做为凡人在这里留那么久。尽管无论梦中经历多少岁月,回到焰山不过一宿光阴,但他总是不喜欢这些梦。
那么,只活一个月呢?这倒是可以刷新他在梦里生活的最短记录了。
北溟洬神游天外,梦里的他已然昏迷,只迷迷糊糊听到一句干涩的女声,“我们自顾尚且不暇,哪儿有余力多负累赘呢?”
不带也好,放我下来,我要回焰山……北溟洬如是腹诽,抱住他的男人也想要放下他了,同行的巫医却叹了一声,“带上吧,他没有发烧,兴许能活命呢。”
那是一道奇怪的声音,清灵,本该是悦耳的,但北溟洬出于本能地抗拒。他做的梦太多了,对于在梦里会伤害他的东西,已经有下意识的感应。
男人于是收紧了怀抱。
昏迷中的孩子没有看到,望向他时,红衣的巫医似有深思。但北溟洬闭上眼睛也能看到,并看懂了她那毫不遮掩的疑惑:一个弱小的孩子,是怎么在这半屋子尸体中活下来呢?
瘟疫席卷了弥延山东侧的整片大陆,逃难的人携家带口,一路走来,只落得家破人亡。从疫区逃离的人也将疫情四处散播,瘟疫愈演愈烈,然而上至庙堂,下至江湖,除了逃,无人有所对策。
救下北溟洬的男人名唤琼生,他们一起随村里的巫医已逃难许久,至一片狭谷地带,那里山青水秀,便定居下来。
一晃便是五年。
琼生将北溟洬唤作弟弟,梦里的北溟洬总是一脸孺慕地唤他阿兄。在这五年间,琼生娶妻、生子,一双儿女已经可以摇摇摆摆地跟在北溟洬身后,唤他小叔了。
梦里那位“弟弟”,大概是很喜欢琼生一家。山间生活十分清贫,北溟洬看着他赤脚踏入深秋的河水,捉到一条巴掌大的小鱼,他的小侄子和侄女儿因此欢呼不已;也看着他闯入深山,从野狼嘴里抢下一只灰色的山兔,让比他更小的孩子可以多一道肉食。
梦里的弟弟常笑,痴痴地高兴,与活在焰山的北溟洬十分不同。村里人待他也并不苛刻,常常逗弄他,要将村子东头的女娃娃许给他。尽管那个女娃娃常常半脸泥,在北溟洬看来一点也不漂亮,但梦里的弟弟每次见到她,都会脸红红地使劲儿瞧着她。
往常梦境,北溟洬总是孤伶伶的一个,还没有娶过媳妇。这一场梦如此不同,又是阿兄又是侄子的,怪热闹,所以他怀疑这一次大概是要成家的——内心里不由得十分抗拒。
但很快,瘟疫再次降临。
先是邻近的村落,十户有九户遭了疫,百十来人的村子,一夜间去了半数。“弟弟”曾带着小侄子去邻村买小羊羔,那时候小侄子太想要小羊羔了,“弟弟”给镇上人家洗了半年衣裳,终于攒够一只买羔的钱,然后,小侄子病倒了,羊羔也死了。
尽管北溟洬十分想要逃离这场梦境,但在“弟弟”守着病床前的小侄子哭兮兮的时候,难过的情绪还是感染了他。而后,琼生家的房门被恐慌的村里人踹开,对于招来瘟疫的两个小子,村人一改平日和善,只恨不能将他们速速烧死。
北溟洬看到“弟弟”紧紧抱住已没了气息的小侄子,不断呼喊他的名字,琼生和家人却恐惧他们的瘟疫,不敢再上前一步。
就这样,“弟弟”和他的小侄子被村里人架到了柴垛上。可是不死心的“弟弟”还在呼喊小侄子,眼泪叭哒叭哒止不住地落在小孩子的脸上,根本不在意即将燃烧的柴垛。
观梦的北溟洬怒其不争,却发现随着“弟弟”呼喊,空气中的生机一点一点向小侄子的尸体涌去,那已经僵硬的身体,奇迹般地抬了抬手指。然后,一点一点地,那小侄子睁开眼睛,唤了一声“小叔”。
“弟弟”欢喜不已,北溟洬却意识到,这柴垛很久都没有烧起来。远远观望的人群中,红衣的巫医向村长招了招手,手指指向柴垛上的两个小孩,说了些什么。
后来北溟洬知道,巫医说她可以调配医治瘟疫的良药——用“弟弟”的眼泪。后来“弟弟”被痛打、被刺伤,哭到眼睛里再没有一滴泪水,却远远不够救治病人。他的身体消瘦、干枯,无论巫医如何伤害他,却没有一滴珍贵的眼泪。直到琼生来求他,求求他给他一滴泪,他的妻子病了,也需要一滴泪。
北溟洬恨不能一把火烧死这场梦境,无论在怎样的梦境里,无论他是何身份,他的金乌总是可以扇动焰翅。但梦里的“弟弟”显然不这么想,眼前的兄长对他浑身的伤口视若无睹,只想着再拿他的眼泪去救人,“弟弟”十分失望,也感到愤怒,但胸腔中那把火并没有蔓延开来。他只是艰难地抬了抬手臂,于是伤口的血,落在采泪的罐子里。
琼生的妻子活下来了,“弟弟”也终于死去了。他被村里人取尽了身体中最后一滴血,分食了肉和骨头……
北溟洬终于在焰山醒来,一挥手,想起这是焰山,将要脱手的火焰慌忙收住,闷闷地冷哼。梦里的疼痛延展于他,粉身碎骨,这具身体好像刚刚才用碎渣子拼起来,他疼。
随后,一只温热的手掌安抚似的轻轻拍他的背,北溟洬这才意识到,是锦缎又上了他的床。
他此时埋在锦缎怀里,已将锦缎箍得很紧,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而锦缎身体温热,显然已被他抱了很久。
因为他没有收回对锦缎的许可,洞府的禁制锦缎自是想闯便闯了,但早前明明说了不跟他走,这会儿倒好意思上他的床?北溟洬窝着火,一半因为锦缎,一半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在先封锁方才那场梦的记忆还是先踹锦缎下床之间,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他的足底已经贴到锦缎腹部,方要施力,忽听锦缎笑声:“踹下去我可还要上来,洬洬是想给我洗洗?”
北溟洬哪儿有闲功夫给他洗洗,为了自己睡一张干净的床,便不再踹他,但背过身去,也不想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