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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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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海城,天微凉。
长济公寓D座的楼下,顾知半蹲在一棵香樟树下,胃里的东西早已被吐得干干净净,左手修长的手指因为痛苦紧紧抠着香樟树干涩的树皮,右手反复揉捏着疼得绞作一团的胸口。昏黄的路灯洒着半死不活的光,轻轻包裹着顾知单薄的身体。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地喝酒了,可是虚弱的脾胃经受不住如此突如其来的大礼,崩溃地一塌糊涂。
手机在兜里震动到第三下的时候,顾知虚弱地抬起右手,轻轻抚了下紧锁的眉头,长长的睫毛在紧闭的眼睑下微微颤抖了一下。掏出手机,顾知看到了桌面上推送的路漫漫的微信:
“到家了吗知哥?”
“是不是睡了呀?谢谢你今天接送我[调皮][调皮]”
“看来真的睡了啊,不打扰你咯,改天请你吃饭[比心]”
顾知轻轻叹了口气,扫了下屏幕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收起手机,顾知鼓起勇气打算移动着垂死的身体上楼,腰板还未挺直,一阵排山倒海的酸水又从口中喷涌而出。顾知吐的肆无忌惮,身体被这难忍的酸涩冲击地像触电一样瑟瑟抖动了好几个回合。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没事吧?”
紧接着,一瓶水递到了顾知眼前。顾知侧过脸,用对这世界最后的求知欲瞥了一眼身边的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一个谢谢,伸手接过了男孩手中的水。
十分钟前,陆晓才和几个月不见的好兄弟在长海公寓旁边的烧烤摊依依不舍地挥手,结束这意犹未尽的夜生活。长济公寓的年岁有点长,小区里头的树木都有一些年头,长的郁郁葱葱五大三粗,路灯昏黄的光照不透树叶的遮挡,整个小区一到半夜显得阴森森的。陆晓住的楼在小区的紧里头,他芝麻粒大的胆子唆使他在小区里奔成了一股旋风,左手提着装满了乱七八糟零食的购物袋,右手抓着一杯奶茶,跑起来格外的狼狈,直到看到孤魂野鬼一样凄惨惨的顾知他这才收起脚下的风火轮。
眼见顾知接过自己手中的水,陆晓把斜扣在脑门上的鸭舌帽转正了一些,本想再出口慰问一下,又觉得自己闲事儿管的太宽,于是抽了抽鼻子,扭头往单元门走去。手指刚触碰到单元门的把手,他还是没忍住,回头又凝望了一下几步开外的顾知。眼神掠过黑漆漆空荡荡的小区,像虾米一样蹲在树底下的顾知看起来像配了凄惨BGM的电视剧,看起来格外的可怜。陆晓犹豫了几下,还是又转身回到了顾知旁边,两只手撑着膝盖,陆晓俯身问道:“你住几层?我扶你上去吗?”
顾知好像没料到这家伙能折回来再次慰问,有点错愕地抬起头,轻轻擦了下脑门上密密麻麻的虚汗。满心的礼貌不足以支撑面部的肌肉,面无表情轻轻张了张发白的嘴唇:“不用,谢谢,我自己可以。”
人家既然都开口拒绝了,陆晓也不好再说什么,痛快地转身走进了单元门。打开公寓的大门,屋里面竟然一片漆黑,陆晓摸索半天,好不容易才借着手机的微光打开客厅的灯,悄悄环顾了一下房间的角角落落,上午刚过来的时候堆在桌子上的一堆零食还是原封不动的放着,餐桌上的玻璃杯水位跟他离开那会好像也没任何变动。“夜不归宿?睡着了?”陆晓小声嘀咕了两句。
轻轻换上玄关边的拖鞋,陆晓跟做贼一样踮着脚尖往自己卧室走去,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两室小公寓,是正达公司专门为新入职的员工安排的过渡期住房,免费提供四个月,好让员工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合适的住处。陆晓蹑手蹑脚地路过隔壁的卧室,看到了大开着的房门,房间里床铺整整齐齐,没有人。
意识到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陆晓这才轻轻吐了一口气,放下轻踮着的脚尖,好像刚刑满释放获得自由一样,换了一身睡衣,又吧嗒吧嗒欢脱地蹦进了客厅。陆晓没有十点多钟睡觉的习惯,从读高中时候起,每晚的十二点钟过后,瞌睡虫才会上头,在眼皮打架之前,哪怕没有事做,他也总会想办法找点事做,好尽情地虚度一下并不值钱的光阴。大学宿舍的四年,四个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游戏,没完没了的游戏从大一进行到大四,每天晚上挑灯夜战,就算宿管断电也能从电脑转手机,坚决不能阻止几个人高昂的斗志。直到这会儿,陆晓才突然开始觉得有点不习惯,那三个被自己天天骂来骂去的游戏黑洞,这会儿竟让自己无比怀念。
无聊地打开电视,把自己扔进软软的沙发里。陆晓不停地翻看着乱七八糟的频道,除了各种相亲节目就是脑残的各种玛丽苏情感剧,陆晓突然开始担心电视会不会像报纸,哪天突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神游的功夫,陆晓听到了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他猛地从沙发里弹起来,板板正正直了直身体,毕竟这是和室友的第一次见面,总得收起点嚣张的随心所欲,开场地削微有礼貌点。
门一打开,顾知就看到了满屋子的“金碧辉煌”,客厅里、餐厅里、卫生间外加厨房里,明晃晃地开满了灯。陆晓怕黑。听起来真是让人有点不可思议。但是陆大少爷坚决不会在人前承认他每逢孤独就开灯的习惯是因为害怕。
顾知顶着明晃晃的灯光,脚步刚踏进门里,虚弱的右手还未带过房门,他和陆晓的目光就啪嚓撞到了一起。时间暂停两秒钟,两个人的CPU都在飞快辨认眼前貌似不太陌生的陌生人。一秒过后陆晓成功辨认出了这个几分钟之前刚刚接受自己送温暖下乡的男人,而顾知也从断片的脑海里飞快的get到了这个路遇自己肝肠寸断,还及时献上爱心的男人,哦,不,男孩。
“额,是你啊……”
陆晓从沙发上站起来,笔直的小身子板立得像棵挺拔的小白杨,虽然面带微笑,但是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弹出“你特喵最好别吐我跟前”的不友好想法。两个人卡壳了两秒钟,陆晓隆重地伸出了自己修长的爪爪:“我叫陆晓,你好。”
“你好,我是顾知,刚……谢谢你的水。”
顾知说着,往前两步和陆晓握了握手,顾知冰凉的指尖让陆晓有种戳到冰块的错觉。
“你好一些了吗?”趁着顾知换鞋的功夫陆晓问道。
顾知直起身,单薄的身体好像在起身的过程中微微晃了晃,不知道是吐的太过激烈导致的惨白还是天然白,陆晓觉得顾知脸上的白皙透出一股病恹恹的感觉。张嘴说话间带着三分虚弱:“好多了。”
陆晓本想说“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话一出口还是说了一句“哦,那就好”。
顾知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指了指卧室门:“我先去休息了。不好意思。”然后就像一棵在风中摇摆的虚弱的小草,晃晃悠悠向卧室走去,随后陆晓听到了房门吧嗒一下关上的声音。
顾知这会儿只觉得说不上来的难受,胃里就像装了几十把刀片,不揉难受,一揉更抽抽着疼。挣扎着换上睡衣,就一头扎进了被窝,平躺难受,侧躺难受,四仰八叉难受,蜷缩成虾米也难受,总之就是怎么样的姿势都够他喝一壶。
回公寓前的路上,陆晓还一路盘算着见面如何跟新的舍友套套近乎,现在看来之前的功课做的好像有点多余。看了下空荡荡的客厅,陆晓有一种闯进别人家反客为主的感觉。顺手抄起一边的遥控器,陆晓关掉了无聊的电视,蹑手蹑脚地向卫生间走去。
海城九月的天儿,不冷不热。夏季残留的酷热悄悄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初秋的一片凉爽宜人。陆晓在凌晨十二点多结束了他酷爱的吃鸡,本以为自己挪了窝得睡不着,没想到手机一关没过几分钟就昏死了过去,梦里梦到奶奶给他做了最爱吃的泡椒凤爪,哈喇子正顺着嘴角往枕头上滴呢,一阵歇斯底里的呕吐声穿透房间的木门,踩碎了他鸡零狗碎的梦。陆晓猛的睁开眼睛,用了一分钟的时间环顾了一下房间的角角落落,这才弄明白了自己这会儿不是躺在504宿舍的床上,也并没有美味的鸡爪子等着自己。扭过头,床头的小夜灯还在安静地亮着,他伸手抓起枕边的手机,凌晨三点……摇了摇自己迷迷瞪瞪的脑袋,揉了下惺忪的双眼。脑子这才给出了一点友情提示:隔壁的哥们又在为他喝过的酒买单了。
掀开被子,陆晓趿拉着拖鞋,轻轻打开房门走到隔壁兄弟的门口。
“顾……”
顾什么来着?陆晓在这不太动听的呕吐声里使劲挠了挠头,怎么着也是985 211的高材生,想了半天,顾知的名字总算从脑仁的犄角旮旯里钻出来。
“顾知?你还好吗?”陆晓轻轻敲了敲房门。
没有任何回应,还是连续不断的呕吐声。陆晓犹豫了两秒钟,轻轻拧开了顾知的房门。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橘黄色灯光,顾知穿着睡衣坐在床前的地上,两只手紧紧抱着垃圾桶,半颗脑袋都恨不得塞进垃圾桶里,看样子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不住地干呕让他秀气的脸上爬满了鼻涕眼泪。
陆晓一时有点慌了神,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以前舍友张卓李喝多了就只会咋咋呼呼地唱歌,就算要吐也就一次性解决问题,从没呕个没完没了过。陆晓哆哆嗦嗦转头冲到客厅,从茶几上翻出昨晚仅剩的一瓶矿泉水,然后一边拧着瓶盖,一边又哒哒哒趿拉着拖鞋冲进顾知的卧室。
“快快,快喝点水!”
陆晓一边用手轻轻拍着顾知的后背,一边紧张的蹲下来一脸不知所措地盯着顾知的脸。
“你这……还好吧?”
显然,这就是一句废话。
顾知并没有回答他的打算,难受让他甚至无力去接陆晓手里的水。胃好像见了鬼,害怕地紧紧蜷作一团瑟缩在顾知的身体里。顾知感觉有一把刀不停地戳向自己的心口,绞痛让脑门上的汗大滴大滴地滑落。
“你,你你你,你等我,我去叫车,去医院!”
陆晓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两步就从顾知的房间弹回了自己卧室,慌慌张张打开滴滴,慌不迭地叫了一辆出租车。
这是陆晓生平第一次背着一个男人,确切说是一个一米八几一百三十多斤的大男人,一个磕巴儿都不打地冲刺了两百米。在路上咬着牙狂奔的瞬间,陆晓的脑子竟非常不友好地闪现了他初中体育考试的画面,那天的他也像今天这样累成了狗,拼了命冲刺完了个1000米,然后在到达终点的第一时间里慌不迭地冲到厕所里拉稀拉了翻天覆地。从此之后,不管是体育考试还是运动会,但凡跟紧张扯上关系的跑步,一到终点,陆晓必然会拉稀。
“我叫不紧张……我一点也不紧张……”
陆晓有点紧张地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呼哧呼哧把顾知从四楼背到门口的出租车上时,顾知像个西瓜虫一样迫不及待地从陆晓的背上滚下来,又一次干呕了个歇斯底里。这样也好,顾知缩作一团像个磕头的虾米一样的场景,成功地让陆晓把刚才的顾虑忘了个一干二净。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抖成一团的顾知塞到了车后座,陆晓抹了抹额头的汗,脖子里也已经湿哒哒的一片,浑身的汗水浸透了睡衣。陆晓这才意识到由于出门太慌张,自己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换,只是慌不迭地给顾知披了一件外套,塞了手机就奔出了房门……顾知紧紧蜷缩着身体,整个人由于难受不停地像筛糠一样抖着。
“师傅,麻烦您快点!”
“我就差装上翅膀飞了!您可行行好,别吐我车上!”
司机师傅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努力踩了一把油门。
凌晨五点,医院输液室的顾知轻轻地睁开了眼睛,输液袋里的点滴正一滴滴流向自己的身体。神智总算在疼痛退去后稍稍归了下位。顾知轻轻地转过头,发现了趴在输液床旁边的陆晓,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睡的像一只安静的猫咪,顶着乱蓬蓬一头毛发的脑袋在均匀的呼吸下微微地上下起伏。
看着眼前几个小时前还完全是陌生人的陆晓,顾知心里头泛过一丝难为情。这么多年来,自己一向秉承“能自己解决绝不麻烦别人”的宗旨,没想到眼下,不光麻烦了别人,还麻烦了一个刚认识的人,其实也顶多算是个只知道姓名的陌生人。
顾知叹了口气,脑子发紧,浑身酸痛,太阳穴像被人拿针戳着一样突突突跳着疼。睡是睡不着了,又不忍心发出什么动静吵醒一边的陆晓,顾知又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的声音在一片迷迷糊糊中传来。
“哎,醒醒醒醒,别睡了,输完了!”
陆晓抬起晕沉沉的脑袋,眼睛眯缝成一条线,眼角边还挂着一团不成型的眼屎。抬手抓了下东倒西歪的头发,紧跟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今晚的第二回合,陆晓同学成功地再一次在一片混沌中把自己搞丢了,再次认真辨识了一下周围陌生的环境,有那么几秒钟的空白,紧接着就给自己成功定了位,嗯,对,这是在医院。
“你醒了?”
陆晓看着床上虚弱的顾知,裹着身上的毛毯站起身。
“今天太麻烦你了。”
顾知对陆晓抱歉地一笑,眼里的红血丝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成了精的兔子,嘴唇也干裂地开了花。
“少喝点把小伙子,胃粘膜损伤的那么厉害,都出血了,仗着身体好也不能这么霍霍啊,看把你兄弟昨天晚上累的,背着你跑上跑下的,长点心吧!”
护士在给顾知撤针的功夫像被居委会大妈附体唠叨个没完,然后摇摇头端着一筐输液袋向另一个床位走去。
陆晓扶着虚弱的顾知赶回公寓的时候,太阳公公已经勤劳地挂在天空微笑了好一阵。
好在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要不然顾知都不知道自己这副鬼样子怎样才能艰难地挪动到公司,为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设添砖加瓦。此时的顾知只感觉自己像一条全身骨折的蛇,酸痛的七零八落,软踏踏地陷在沙发里。
“你回床睡去吧?别在沙发窝着了。”
陆晓看着形如枯槁,面色恍惚的顾知。
“算了吧,卧室的味道受不了,昨天晚上吐成那样,我害怕闻到会恶心的再吐出来。”顾知蜷了蜷双腿,伸手把陆晓半夜从医院超市里买回的毛毯往身上扯了扯。
“那行吧。”陆晓说完,扭头往卧室走去,刚走两步,好像又想起点什么,转身对顾知说道:“你吃早餐么?我去买。”
“不用了,你快去补觉吧,太麻烦你了,我现在也没任何胃口。一会加个微信吧,我把医院和打车的钱转给你。”顾知勉强笑着对陆晓说道。
“给医院的钱就行了,打车的就算了。不急这一会,你先睡吧。”
陆晓刚说完,顾知便迫不及待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紧接着顾知听到窗户轻轻打开以及窸窸窣窣收垃圾桶塑料袋的声音。
这会儿稍微舒服了一些,顾知开始有了睡意。折腾了一晚上,就输液的功夫恍惚了几个小时,与其说睡着了,倒不如说是疼地昏过去了。躺在软绵绵的沙发里,顾知感觉也许只用了几秒钟,整个人就好像掉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坑里,梦像一个麻袋,登时就把他裹进了里边。
分不清梦里梦外,顾知听到吧嗒一声门关上的声音。他用尽全力睁开酸涩的眼睛想看过去时,陆晓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