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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歌者·安隅城(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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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羊]
已多久未曾感动过。
我醒来时,正躺在一片雪白的云朵上,满目都是刺眼的光。仿佛已太久未曾见过日光,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我不经伸出手遮挡,阳光落在褶皱枯黄的手上,在手心析出了一层浅浅的水花,我眯起双眼,面容就倒映在泛起的水花里,那是多么苍老的一张脸呵,目光浑浊,眼窝深陷,眉间眼角竟是深深浅浅的皱纹,长发花白干枯,稀疏地自两鬓低低垂下,我愣愣地看了好久,才忽然醒悟过来,我啊早已老的不像话,那个数百年前被我撕开的洞口,早已变成了新的太阳。
又是一无所获啊,片刻的恍惚之后,我叹了口气。
故事要从前些时日说起,但凡这世间的雨师啊,一难过,天地间就落起了雨。所以雨师们为司其职,总要找些事情让自己心潮起伏,小到儿女情长,大到苍生社稷,一生矜怜,爱恨缠身,每每活不过少年,便已将自己全都落成了雨,消散在天地间。而我不知何时起,竟没有了这样的情绪,一路浑浑噩噩,竟一直活到现在。人一旦上了年纪,头昏眼花,旁行踽偻,成日无精打采,日子便过得愈发倦懒,左右无事,索性终日躲在云里睡睡醒醒,消磨残存的光阴。
我以为余生便只如此了,却在某个悠长的午后,我梦到了一个姑娘。
姑娘明眸皓齿,一身雪白,轻踮起脚站在风里。
“傻小子,就这么忘了我呀。”
那个姑娘摆动着洁白的衣裙,笑着笑着,一转身,背影成了烟。
我突然记起了她,她是夜来。
我最爱的姑娘啊,不知什么时候,我竟忘了她。
梦醒了,我在云朵里辗转反侧,可无论我再怎么闭紧双眼,也再没见到她。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寻而不得,思之无用,我索性将记忆都化作了梦,而后回到每个梦里,去寻找夜来的踪迹。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是非对错、聚散离合,我身临其中,感同身受,却无力阻止,仿佛被线牵着的木偶,只能依着剧本重来一遍既定的情节。
梦之所向,余身随往,从风雨殿到云梦泽,从云梦泽到铸云台,我站在叶上趴在风里搬进了鸟的眼睛,耗尽岁月走遍了千山万水。
原来我也曾发疯似的去寻过一个人。
水气浓郁,云彩渐生,一朵朵从我的身边缓缓飘过,她们都像你,可都不是你。
如此辗转跋涉过一个又一个梦境,终于在一个云气升腾的雨夜,一个红着脸的姑娘抱着一盏素白的天灯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恍惚中朝着你伸出手去,却有那么一个人忽然拦在我的面前,她告诉我啊,此时的你早已成了光,成了投影,成了一切虚幻的物事,却不再是我的夜来。
我侧过脸看着你,中间却隔着千万年的光阴。
对了,那个拦在我面前的人,叫做安隅。
在这之后的梦里,我遇上了她。
那时的阙陵被蒙上了一层厚实的幕布,日月都被隔绝在外,只有这立于天地间的巨木,挂着璀璨的星光。
我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随着安隅城一起来到了这里。
我撑起小舟朝着那片星光划去,我知道啊,在枝芽的尽头,有个姑娘正静静地坐在那里,星光聚成了她的身体,又是一个你的模样。
再往前走,我撩开一片遮挡的枝叶,跨过了千百载的岁月,她终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多久未见了,安隅。”
我一见到她,天就下起了雨。
雨滴落在云层里,云朵依在枝芽上,
当时未曾觉得,而今细细看去,处处都是耀眼的星光。
而后的故事,都在酒里。
回忆是一条既定的路,我只是个旁观之人。
自天帝之命来后,雨已停了许多年,夜来也再没踪迹。
既是身不由己,亦是情难自禁,
生死因果,前缘既定,我不愿去想,只是抱着酒坛,越喝越是清醒。
我第一次喝酒是在何处?
那时秋风还未起,云朵都飘得很低。
那时的酒很烈,喝下一口便要呛上半天,哪像现在这般平淡无味。
那时的姑娘很美,花草很香,人间天上都还未成终然浩劫的模样。
我努力睁开迷离的双眼,满目尽是璀璨的星光。
对,就是这里了。
我在星光里看见了你的脸,明知是安隅,沉寂已久的心却突然噗通一声剧烈跳动。
或是因为她本就出生在你的心愿里,她啊,像极了你。
多久未有过的感受了,我喘着粗气紧捂住自己忽而炽热滚烫的胸口,缓缓抬起头,想再多看你一眼。
身后的天空撕拉一声裂个粉碎,露出一个硕大的洞口。
一滴雨珠从裂开的洞中飘下,落在了安隅城,
而后哗啦一声,整个城里大雨滂沱。
我看着自己站在那个破开的洞口,抱着酒坛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突然弯下腰,抱头痛哭起来。
你不见了,我救回了人间。
天地间都是落下的萤火,它们都回到了最初升起的地方,
那些个住在安隅城中的人儿,重新化回了光,一道道落回大地,回到了那些被它们吃掉的愿望最初升起的地方。
我站在大地的尽头,仰望着漫天落下的星光。
我在等一个人。
在梦里啊,那个坐在枝桠的姑娘变成了一团光,
摇曳的灯火,落在安隅的天上,云梦的水中,还有铸云台升腾的雾气里,都曾是夜来心愿燃起的地方。
我将一盏天灯放到天上,而后我终于等来了她。
落下的光化作了安隅的模样。
安隅黏在我的耳边,絮絮地说着话。
“商羊,你的声音真好听。”
“商羊,你会一直呆在这里了吧。”
...
“商羊你放心,这里飘上来的灯火我都记得。”
“商羊,我会帮你找到那个姑娘的。”
...
“我记得啊...那个姑娘...她叫...她叫夜来。”
“商羊你一直陪着我,是不是因为我很像她。”
...
在低语中,那天上的人呵,一字一字,缓慢有力,诉说不停。
那个不能言语的姑娘,在这千百年后的梦里,在快要消失的一瞬,才终于走漏了心声。
“会记得我吗?”
姑娘的身影渐渐虚幻,我缓缓侧过肩,她轻轻的靠在我的身上。
“不会,”我拼劲全力,只不过扬起了嘴角,轻声对她笑了笑,“我陪你。”
故事的最后啊,那一只纤细的萤虫,停在灯花上,倏忽散作了天地的光,落了一缕在我身旁。
那只被它遗落的灯花,静静挂在空无一人的安隅城里,灯火微明,露出了浅藏的一行字迹。
“下雨了。”
字字情深,与烛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