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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歌者·安隅城(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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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隅]
第一缕凉风吹起的时候,飘来了漫天的红叶。
我抱着灯花站在柔软的云朵里,看着叶子从天角的缺口飘进来,穿行过安隅的街头巷尾,而后纷纷扬扬,落满人间。
云朵的尽头,那个随商羊而来的城池,耸立在天角的缺口中,渐也变得赤红。
可商羊啊,我已许久未曾见过他。
云层广袤,雾气缭绕,他终日躲在这片云里,我寻他不着,又呼喊不出,只得提灯来找。
天风骤疾,吹的灯火忽明忽暗,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潮湿的云朵上,也不知究竟走了多远,鼻中突然钻来一阵浓郁的酒气。
我不经加快了脚步,一路朝着酒深处跑去,将脚下的云朵踩出一团团四溅的水花。
我找到他时,他正高举着酒坛,朝着口中咕嘟地灌着酒,眼神迷离,脸颊红过了面前的火光。
他本在大笑,却在见我的那一瞬哭了出来。
丝丝缕缕的云气从他的眼角溢出,他不自觉的伸手去擦,本在手心的酒坛却哐当一声砸在云上,转眼碎了一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全然不知地踩在酒坛的碎渣上,透过火光痴痴地看着我,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突然猛地将我拉到身前,伸出双手紧紧捂住我的耳朵,前额相抵,一双眸子离我不过咫尺,泪水盈眶,红的发烫。
双耳已被他的手牢牢紧捂,过得许久,耳中却依旧响着淅沥的雨声,我正疑惑着,未歇的雨声中忽而传来他含糊的低语,满口的酒气扑鼻而来。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呵呵...你啊...”
他站在我的面前,哭的自己都渐渐变淡,我才发现,原来是真的下起了雨。
他呢喃半晌,突然推开我,踉跄着朝我身后走去,踢翻了一路堆叠的酒坛,那些酒泼在天上,聚成了漫天的黑云,踢开一坛便是一阵倾盆大雨。
雨一阵又一阵,不知冲毁了多少房屋田地,直到哭声四起,他才突然惊醒。
自那日之后,他再未提过此事,于那个姑娘再闭口不提,也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戒去了酒。
他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商羊,踏雨而来,乘风而去。
只是,他总是在雨里一呆许久,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我担忧的紧,日日伴在他身旁,慢慢学着他的嘴型开始说起了话,喉咙哽咽,唇齿启合,明明相同的口型,却发不出丝毫的声响。
初时为安慰他,还有些拘束,时间久了,反倒自在了,絮絮叨叨,胡言乱语,说什么都可以,反正他也不会听到。
渐渐地,我喜欢上了在他耳边说话,而后在他疑惑地朝我看来时,轻笑着跑开,飞到高高的叶子上,看着他无可奈何摇着头的模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商羊心境总算恢复了些,虽眉眼无喜却也不再成日叹息,司雨亦是尽忠职守,未再出丝毫纰漏。我乐得与他调笑,他也时有回应。
而后有一天,又到了落雨的时日,我站在枝头等他,却未等到他来。再往后多日,他都未曾来过,无人照看,天上再无雨落下。渐渐的,连云朵都开始龟裂干涸。
我坐在枝桠上,看着地上的灯越飞越多,一一看去,都是求雨的心愿。
灯花挂满安隅城的那日,他终于来了,孑然地站在稀薄的云气里,身形高远,眼眸清淡,却未着雨师服。
“跟我来。”他拉过我的手,带着我走过干涸的云面,一直走到云朵的尽头。
“摸摸看。”
我抬起头,那个被商羊撞开的洞不见了,原本应是缺口的地方被严实地盖住,我伸手抚过,触感丝滑柔顺,像极了身上所穿的绢纱。
他朝着我轻声笑了笑,
“我回不去了,我再也下不了雨了。”商羊静静的抚摸着那个被盖住的洞口,语气平淡,不含丝毫情绪,“可不祈雨的雨师又算什么雨师。”
我正愣愣地看着他,商羊转过头来看着我,语调忽又轻柔起来。
“安隅...我今日是来与你道别的。”
“时日到了,两个安隅城要分开了,我也快要消失了。”
他站在我面前,身影越来越淡,我惊慌地伸出手,却再也触碰不到他,耳朵里重新下起了雨。
“只能独留你在此了,抱歉。”
欢情未接,将辞而去。
商羊看着我,忽然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线,浓密细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瞳孔,他的嘴角扬成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然后,
他便不见了。
我再也找不到他。
在他走后,我日日坐在这里,看着天灯一盏盏暗淡。
只是后来飞上来的天灯越来越少,大地上的灯光也渐渐稀落。
没有灯花可以吃,我看见城里的人一个个死去,
树上的星河死了,天地间又回到一片黑暗。
已经许久许久,再无天灯飘上来,
城里早已没了人,我趴在与商羊初遇的枝桠上,身体孱弱,目光溃散。
天空中忽而传来布匹撕裂的声音,
一滴雨珠落在我的脸上,
而后哗啦一声,整个城里大雨滂沱。
在倾盆的大雨中,忽而晃晃悠悠的漂上来一盏湿透的天灯,
灯花落在我的手边,我用尽力气伸出手去,触摸到火光的那一瞬,我看见了一个人。
我看见了你最后的模样,四周空旷,大地干涸,你一个人逆着大雨前行,满面尘灰,衣裾随风作响,你一步步走到大地的尽头,高高举起一盏素白的天灯,而后站在一片暮色里,无声无息,也许是孤独,也许是满足,满目却尽是苍然。
在你身后,那个世界,尽是哭声。
我缓缓闭上眼睛,紧紧抱住那盏灯花,渐渐睡去。
抱歉,我等不了你了
不过我的余生,都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