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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夫妻难谐 ...

  •   沈兰很怀念那段美好的日子。六年前,她二十岁,是西北公学的女大学生,丈夫伯英是是自己的老师,俗话说“书房戏房,谈情的地方”。伯英虽年轻,却是公学最好的国文□□,能把枯燥的古文课讲得妙趣横生。而且英俊倜傥、温文尔雅,如同鸳鸯蝴蝶派小说里走下来的人物,很多女生都把他作为未来理想的伴侣。能读大学的女孩子,家境自然非同一般,沈家不过是渭北的小康人家,只因为女儿求学若渴,才送她来西安读大学,所以沈兰在女学生里并不算突出。但武伯英只对沈兰情有独衷,他不喜欢骄贵的牡丹,也不喜欢娇艳的玫瑰,只喜欢这朵暗吐幽香的兰花。这就是妙不可言的缘分,让沈兰幸福得难以言表,只要想起将来要和心爱的人过一辈子,她都能从梦中笑醒。

      大学毕业后,沈兰回渭北住了一段时间,每个星期天,武伯英都要想尽办法去看她。那次红军和陕军在三原交战,武伯英雇的马车过了渭河,给多少钱也不愿意再走了,于是他步行了一夜才到沈家。当他看见兰子,眼里疲惫的颜色褪为乌有,只剩下幸福的爱意,见面说话没多长时间,吃了早饭他就要上路返回,赶着上星期一的国文课,似乎历尽辛苦这一趟,只为见兰子一面。沈兰嘴上埋怨他,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沈父让家里的车把式套车送武伯英回西安,她跟着送了一程又一程。为了慰籍相思之苦,沈兰返回西安在民生银行寻了个差使,二人能够天天见面,想必神仙的生活也不过如此。武家父亲也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儿媳,亲自去渭北沈家提亲,与沈父顺水推舟,儿女双方都是新青年,就免了三媒六证,敲定了这门婚事。

      约定的婚期越来越近,沈兰已经辞了工作,按照旧规程回家准备嫁妆,等着武家迎娶的马车上门。武家却突然出了变故,在上海做事的老二武仲明,不知什么原因被捕入狱。武伯英手足情深,没有给未婚妻解释太多,就赶去上海解救。沈兰不埋怨他,血浓于水,兄弟的情分是谁都不能代替的,于是就推迟了婚期。这个未来的小叔子,自己从未见过,据说民国十二年刚及弱冠,就到上海去念书,然后又辗转去了日本,回国后还在上海谋生,十年没有回过一次老家。公公曾经说过,这对双生兄弟分开来看,就以为是一个人,只有两个人同时站在面前,才明白原来是弟兄两个。

      沈兰曾经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心爱的人,居然在世上还有个一模一样的。但这种感觉越来越不美妙,婚期一直拖了一个多月,公公稍来话说,伯英在上海生了重病,还需在杭州将养一段时间。沈兰非常焦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杭州,端汤递水伺候他。再后来又听说老二被枪毙了,沈兰明白了心上人的病因,伯英是个极重情意的人,忧思过度,难免会大病一场。

      又过了一个月,武伯英从杭州返回,当晚武家派当铺的伙计送来消息,第二天迎亲马车就要上门迎娶。沈父不愿意这么仓促,伙计说他们家掌柜病得很重,想要借着婚事冲喜,沈父只好勉强答应了。还好一切都已按旧日子准备停当,大早上武家披红戴花的几辆马车到了门口,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武家到底是大户人家,一切礼仪都很排场,沈父看了满意,再没挑什么礼数,顺顺当当嫁了女儿。天公不作美,武家老爷子第二天就去世了,红事连着白事,三年来成为沈兰心中的一块心病。

      “吃饭。”武伯英突然走进了堂屋,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惊了魂不守舍的妻子一跳。

      沈兰和丫头连忙拉开椅子,围坐在饭桌旁边。武伯英很不正常,根本不过问躺椅上卧着的奶奶吃了没有,自顾自坐在桌边大口咀嚼。奶奶的起居向来是他最操心的事情,自从父亲去世,他一下子老成了许多,整个人都变了。那两个月的各种变故,似乎集聚着他一辈子的沧桑。

      武伯英吃了几口,突然含着馍馍问:“咱婆吃了?”
      沈兰嗔了他一眼,笑吟吟回答:“早都吃了。”
      “哦,好。”武伯英根本看不见妻子的活色生香,低下头继续吃饭,似乎吃饭是件重要的任务。

      沈兰不免心中失落,三年前那场接二连三的打击,丈夫随之失去了以前那些意趣。她索然无味地吃着晚饭,不再言语。丫头机灵,瞄瞄主母的表情,也替她委屈。

      武老太太看着昏黄的电灯泡,似乎在和冥冥的灵魂对话:“明儿又走了,被英儿的朋友带走了。”

      奶奶糊涂后,经常这样,眼睛花了,却似乎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耳朵聋了,却似乎能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武伯英没有理她,继续吃饭。沈兰看了一眼丈夫,停下筷子。丫头吓得哆嗦起来,牙齿把碗边嗑得“的的”作响。她和奶奶睡一个炕,半夜经常被神神道道的对话惊醒,却只有奶奶一个人自言自语。似乎死去的亲人都围在炕边与她说话,老头子、儿子和二孙子,甚至还有武伯英死去多年的母亲。丫头听不见看不见一点异样,吓得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

      武伯英这次没顺着奶奶说话:“胡说,明儿根本就没回来。等到了冬天,他带着媳妇娃娃,就从上海回来看你咧。”

      武老太太非常倔犟,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躺椅上坐起身来,挺直了腰板激辩:“你才胡说!我后晌亲眼看见明儿,陪着你的朋友,从厢房里出来。没规矩,我喊了一嗓子,他才把人家送出大门。天都黑成这了,也不见回来。你的朋友,你不送,你兄弟替你送,你还不领情!”

      武伯英苦笑一声,继续夹菜吃饭。
      沈兰赶紧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躺椅边,把老太太的身子放下去,嘴里胡乱安慰:“你说的对,英儿不像话,明儿把人送到火车站去了,路远,今儿黑里不回来了!”

      东厢房一门关着三间屋子,由武伯英夫妇居住。中间是会客室,北边靠着正房的隔间是卧室,摆设着中西结合的家具。南边的隔间是客房,陈设着几件简单物什,有张小木床。

      自从下午见了李泽中,武伯英就有了想不完的心事。吃完了晚饭,进卧室对收拾床铺的妻子说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就进了客房,连灯都没开,和衣躺在小床上想那些解不开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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