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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夙秋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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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成国,青城衿县,秋风颤凉,蒹葭苍苍,秋晨凝霜。
一场举国悲恸的葬礼如期举行,升棺的壮汉迈着庄重沉稳的步伐,秋雨敲打在上好的金丝楠木棺盖上,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咚咚声。
没有人会怀疑,棺椁中空无一人。
容成国国丧定在玄仓历廿六年暮商,距离举国欢庆的大婚仪式仅仅相隔不足两个月份。容成国和仓辽国的联姻是怎样的一场政治游戏无人得知,但是两国的和平以这一种形式达成,在老百姓眼里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没有饥荒、逃难、丧子之痛。
对于这位和亲的仓辽公主,众人也不过是一声叹息。
云蔚大街上,白色经幡飘飘,发引之首的正是容成国太子殿下容成迹,一身齐整白袍,淡金色花纹镶嵌其间若隐若现,腰间束玉带,白色绸缎半束墨发。人群中状似不经意路过的微服隐卫,紧紧盯着为首的太子殿下,透过微微泛起的晨雾,想要看透那双冰冷星眸里闪动的机变。
起礼、升棺、停棺、吊唁、响哀。
棺木前站立的守礼人接过木匣,拉开盖子,拿出通体玉白的长箫。曲调是提前预演过多次的,守礼人气息调稳。
就在这时,容成迹翻身下马,夺过玉箫。
“不必奏了,退下。”
守礼人愣住了,他怯怯地望了一眼那双冰冷的眸子,那句“殿下,这不合礼数。”却不知如何启齿。
“退下。”
“遵……遵命。”
容成迹一跃上马,玉箫束在腰间,眉眼间冷冽又深了几分,没人能看出那眉眼间的悲痛里隐匿的深深忧虑。
唯有他明白,他可没有这个时间慢慢体味悲痛。容成迹攥紧了缰绳,生生压下心头快燃尽理智的焦急,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容成国主为当朝太子妃殿下挑选的墓地,呦露山望枫台五色枫林,那是世间难得的绝美之境,毗邻皇家陵地。
这呦露山乃是青城郊地的小山丘,并不多跋涉,一队送葬人马便浩浩荡荡地踏上这片土地,停棺、吊唁、拜祭、末礼。
一切井然有序。
就在棺椁收土的一刹,一声白刃破空呼啸而来。为首的锦袍男子直直逼向墓坑一围,带着几分狠厉和嗜血的杀意。
容成迹旋身挡在棺墓前,脚风掀起微尘。
“容成迹!”
锦袍男子剑锋刺向那一抹白色身影,眼看就要抵在那人脖颈间。容成迹横腰一闪,指尖一转,凝集几分内力,狠狠劈向锦袍男子后颈。锦袍男子剑锋一转,削去容成迹一截束发绸缎。
“容成迹,她在哪?”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两双冰凉的眸子对上,空气中仿佛凝上了冰霜。
“你只需知晓,太子妃前日亡故,今日下殡,世间再无仓辽国长公主。”
“容成迹,你断不能叫她死。”
锦袍男子凤眸附上了几分阴翳,深深忧虑却又再度附上,暗淡下去。
“你也断不会叫她离开你。”锦袍男子狠狠地瞪着容成迹,“她如何了。”
容成迹看准时机,捻指击晕锦袍男子,对左右吩咐下去。
“将镇南王世子带下去,好生照看,不日派使臣护送回仓辽国。”
“是。”
暗卫立即带着锦袍男子离开了。草草清理了一番,葬礼很快进行下去。一场细密秋雨掩盖了一切打斗的痕迹,也将那一身白袍沁透,掩去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
雨滴沿着顺滑的墨发淌下,滚落黄尘细草,一滴一滴,仿若计算时间的滴漏。
太子暗卫羽殇疾驰而至,一跃下马,急忙附身至太子耳侧。
“殿下,夙秋阁……”
“如何?”
“姑娘她不肯服下释忧丸,恐怕。”
容成迹未待他话毕,起身一把夺过白色团花,双膝跪地置于棺木盖上。
“立即受土,礼成。”
礼官只得接下命令,吩咐下去。吊唁的百姓也只当太子殿下是哀劳过度,不堪再视。在枫林一侧,磕头礼成,便也准备散了。
人群将散未散,一骑嘶鸣,向东宫奔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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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宿雨轩夙秋阁内室,侍卫和婆子在外室端盆递水,由房内盛出的一盆盆血水触目惊心。不时传来内室女子的呻吟煎熬,忍痛低吼,十分瘆人。
若不是东宫如今空无一人,定然引来众人猜疑。
齐乐正躺在内室床上,发髻凌乱,不施粉黛。面上已是布满黏湿的汗水,几缕墨发熨贴于颊,蜿蜒曲折,似秋冬枯败的寒枝,带着凄厉破空的美。薄薄的单衣全然浸湿,贴在瘦削的身子上,更显单薄。
她疼得五官挤在一处,眼窝深陷,一双薄唇早已没了血色。
“哎呀,姑娘,加把劲儿呀,现在还不到时机啊,可不能昏过去了。”
稳婆一脸忧虑,急急唤醒齐乐。她深夜正入睡便被遣东宫,只说为贵人接生,绝不容有任何闪失。稳婆见房中无一婢女,只好将一室男子轰到外室做些杂活。只一器宇不凡的青袍公子是主人家特意嘱咐绝不能离开产妇半步的,稳婆只好留他在产房一侧照看。
见床上女子几欲晕厥,青袍男子再不能避嫌,一把握了女子纤细的腕,指腹贴上,镇定心神,细细切脉。
随即吩咐下去,外室的小厮急忙递过一碗热汤。
青袍男子夹起热汤中那一片药材,抵在女子唇边,亟道。
“这不是释忧丸,你若不想腹中孩儿有事,便含着!”
青袍男子极力压下一腔怒火,为何她就是这番执拗。但他知道,女子绝不会拿孩子的死活开玩笑。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开牙关,接过那片浸满药汁的甘草。甘甜的汁液顺着喉舌灌入胃中,女子恢复了几分意识和气力。
艰难地仰起头,女子揪住青袍男子的衣襟,用满布血丝却明亮如珠的双眸狠狠瞪着他,眼神如刀,一下一下仿佛在青袍男子身上刮出了几道血痕。女子从袖间摸出一枚碎玉章,由于力道控制不住,几枚碎片刺入掌心,她一把将玉章回到墙脚。使尽力气,脱力倒在了床上,固执地睁大眼,望着床顶纱帐,她不能死。
“这……玉章,你我……情谊……换我母子平安。”
女子眼角几欲淌下泪来,被她一一压下。
青袍男子厉声,“都出去!”
产婆一脸担忧,被门口的黑衣侍卫封了口拖了出去。木门合上,一室静寂。
“我为你用药施针,再唤产婆入内。”
青袍男子急忙拿起桌旁已拿起一次的药匣子,从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枚泛着暗红色的药丸,送到女子唇边。
女子咬紧牙关,瞪着他,想从男子眼里探出究竟他有几分真意。
青袍男子一把握住齐乐的腕,
“你若是不信,就不当说那番话。你二人,真是一般无二,叫人好生动容!”
他言语狠厉,带着深深的怨毒,却又有几分难掩的不忍和无奈。
“此番我无论生死,他都将孑然一身,你却逍遥快活!天地不仁,咳。”
女子喉头一甜,未出口的话便哽在喉间。
青袍男子无顾女子的话,趁着间隙,将药丸送入女子口中,又硬灌了女子几口热汤。他将厚厚的锦被一掀预备施针,怕女子着凉,又向上拉了几分。
将三支金针在烛火上烧了烧,捻出一支,刺向女子眉间,深入三分,又继续在各个位置上施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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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室,稳婆见里头似是没了生气,愈发着急,无奈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怎是这些侍卫的对手。她接生多年,自是知屋里那位夫人的凶险,心里恨骂这些没良心的贵人,不顾人死活。
这个荒废月余的东宫实在不是生产的好地方,名门望族之间的斗争她是知道的,但是让她说些什么也不合适,只好闭嘴,默默为那姑娘祈祷。
“太子殿下。”
容成迹步履如箭,直直走向内室。
“殿下,医圣已在内室为太子妃施针。”
“羽殇,守好夙秋阁。”
“是!”
暗卫分散队形,退到外室。
容成迹推开木门,一柄长剑横在门闩上。他带着稳婆进来,让她在一旁守着,随时待命。
“服过一次释忧丸,只是施针之后,须待她缓一口气才能咽下,只是她如今气力全无,再耽搁恐怕只能”
青袍男子男子话未说完便哽在喉头。只见容成迹由桌上捻了一粒药丸,放入口中,咀嚼。在稳婆惊愕的目光中,他低头,毫不犹豫附上那双苍白的唇,汗滴混入浓浓药味,刺激着齐乐神智一点点恢复。
一室温度渐渐烧起来,然而齐乐咽下第一口却再也咽不下去了。唇瓣一寸一寸冰凉下去,紧紧攥着被角的手也一点一点松开。
稳婆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青袍男子眉头紧了紧。
容成迹眼里的温柔瞬间焚成涛涛怒火,他牙关紧了紧,一口咬在齐乐下唇上。薄唇本就发干,经这一咬,立即破了皮,鲜血混着细密的汗珠淌入女子口中,如蝶翼般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沉重的眼皮动了动,眯出一条缝。
眼前怒气正盛的熟悉面孔逐渐清晰。
“齐乐,你若是敢带着融儿去死,我不介意灭了你仓辽。”
低沉的男声淡淡道。
“融儿……”
女子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稳婆!”
见女子终于恢复了意识,青袍男子即刻换来一旁的稳婆。
“在。”
稳婆上前,重新为齐乐盖好被子。拉开一个口子,准备查看情况。她立即转身,招呼两个男人退到帐帘外。
容成迹一手拉住垂帘,拧成一个结。他望着床榻上朦胧身影,低低隐忍的痛吟声声入耳,他几番踱步。
青袍男子退到外室,他知道一切尘埃落定。
步子刚踏出夙秋阁,一声婴啼打破外室的静谧,伴着清晨一抹耀目的阳光,融尽世间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