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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守魂 ...

  •   我见他远远的过来了。
      我不动声色的侧过身,让出一个他刚好可以清楚看到我动作的角度,随即捧起手边那盏灯开始擦拭边缘。
      “放下,”他清冷的声音传来,“那盏灯不需要擦。”
      我喏了一声,轻轻放下,恰有微风拂过,灯中火苗却纹丝未动。我看着这怪异景象,微微一愣,只听一旁的人又道:“你可以退下了。”
      这话里有一丝紧张,我抬眼看他,他却已转身走进厢房。
      隔着薄纱,我隐约看到他在床边坐下,拉起半躺在床榻上哪位姑娘的手。
      与此同时,手边那盏灯的火苗突然泛出一丝荧光,似是阴火跳动,但在片刻间又恢复如初。
      我默默退出门外,眼睛却一直没舍得离开那盏灯。
      我找到它了——守魂灯。

      我曾一度认为它会被方应看藏在哪个生人勿近的犄角旮旯,或者它本身长的扭曲的像黄泉的恶鬼。
      毕竟,雇主给我的消息,说这灯可以守住已死人的一缕魂魄。
      这无疑是对心存执念之人最大的诱惑。
      雇主先生是。方应看亦是。
      我趁着神通侯府新招婢女的机会混进来,如今已有四天,离与雇主约定的日子只剩下了三天。
      七天一过,雇主要守的人便也过了头七,再也救不回来了。凭借他的势力,大抵上天入地,也会杀我陪葬。
      前几天夜里我在楼中搜了许久,一直没找到什么像灯的宝物,便想着也许是为了不被发现,故意混在普通油灯里也说不定。
      果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很快便只剩下了两天。
      我很难找到可以靠近姑娘房间的机会,毕竟不是贴身侍女,直接顶替也容易被那神通广大的方侯爷起疑。
      直到下午,姑娘突然说想吃甜水巷一位厨子做的的冰糖糕,我便自告奋勇买了去。
      待我终于踏入姑娘的房间,发现方应看也在。
      他在教她写他的名字。
      我心中生疑,敛了气息,站在画屏后,偷偷探出半个头来。
      方应看整个手臂都环着姑娘,右手提着她纤细的手腕,不急不缓的在纸上勾勒。
      “这是我的名字。”
      我听见他轻轻开口。
      那画面是十分暧昧的,我甚至可以猜到他温柔的气息吐出来,洒在耳窝上,至少会有几分酥痒。
      倒是这姑娘,始终是木讷的,似是对这名字没什么感觉,对环着她的方应看也是,只是呆呆的被抱着,像个不会思考的玩物。
      “方……应……看……”她缓缓吐出这三字,眉间似微蹙了一下,眸中烈火转瞬即逝。
      方应看环在她腰间的手松了松:“没关系,明天我还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原来她就是方应看守的那缕魂魄,而且这魂魄,还是失了心的魂魄,她不记得身世,不记得名字,甚至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一个完整的人。
      他真的能守这样的魂魄一生一世吗?
      他是外界传闻的铁血王侯,说书人口中的刀枪不入的战神,是王府侍从眼中痴情的典范。
      可这样无休无止的失落和孤寂,怕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吧。
      我看着一愣,心头稍滞,气息便漏了出来。
      方应看没有抬头,只是轻道了声:“送进来吧。”
      我按捺下紧张,放下冰糖糕转身准备离去,他突然又道:“去书房再拿些纸去。”

      我捧着纸回来,远远的看见方应看在喂那姑娘吃冰糖糕。
      大抵不会有人见过方应看这般温柔的模样,难以想象拿千金枪戟纹丝不动的手,捧着冰糖糕喂姑娘吃的时候,姑娘的小嘴掉出的蛋糕沫轻轻掉在棱角分明的手腕上,竟会惹的他一颤。
      姑娘自然不会意识到,只是自顾自的静默的咀嚼,可我的耳边分明可以听见方应看沉重的呼吸,他像是陡然进入了热炉,靠着一阵一阵的吐息来调节躁动,可光是听着,就足以让人面红耳赤。
      我不想打破这旖旎春光,便停在原地,默默看着他把这冰糖糕喂完。
      那姑娘吃着吃着,突然也抬起头,明澈的双眸目不转睛的盯着方应看:“方应看,你也吃。”
      “好。”
      他自然是不会拒绝她的。
      他对姑娘笑了笑,眉眼如沐春风,毫不犹豫的把掌中剩下的半块送入嘴中。
      那一刻,明明不是剧中人,我却沉溺在缥缈的美好里。
      我看向不远处茶台上的灯,我犹豫了。

      我在外面站了许久,里头窸窸窣窣的,似乎也没有了交谈的声音。
      忽然有风从身后袭来,我下意识回头,袖中暗箭似是将在一瞬间弹出。
      幸好我及时收了手。
      飞过我眼前的,不过是一只纸折的玩意儿 。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明明是一张纸,折出个翅膀,看着像只假鸟,这般变能飞起来,我感到惊奇。
      “这是纸飞机。”
      是方应看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他的声音在这般情景里,竟有些许像江南的小雨,怀念而又失落的。
      那姑娘难得点头,像是记起了什么,双目却始终没有重复光辉。
      我见她拿起一张纸,沿着边缘摆弄起来,她学的很快,不一会儿便完成了一只。
      她兴奋的像个孩子,开心的露出小虎牙,小心翼翼的捧到方应看眼前:“方应看,纸飞机,送给你。”
      他笑了,一束发丝从发冠里掉出,顺在他上扬嘴角的微皱里,像极了一副画。
      我有一瞬间失神。
      世人都说方应看精于权谋,视大宋天下如掌中之物,看上去似乎无懈可击。大概只有我们这些人知道,只有当他方应看暂时放下朝堂,偶尔沉溺于温柔天地的时候,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方应看。
      强大永远不是刀枪不入的象征,是睹遍世间模样仍心存柔软的坚强。

      入夜。
      我伏在姑娘的窗后,等屋里的灯熄。
      方应看极早的走了,像是朝廷上有什么要紧事要处理,竟难得的没留下来陪姑娘入睡。
      我在窗户纸上开了一个小孔,正好能瞧见里面的人儿。
      烛光有些泛黄,夜里凉风阵阵,她是没有影子的,在风里,连一角都不曾摆动一下。
      她一直背对着我,好像在写什么东西,慢慢吞吞的,写的很是认真。
      不,不是在写,她更像是在刻,我只看见她的背在发抖,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刻进骨头里,疼的打颤也不肯停下。
      良久,她停下来。烛花掉落发出清脆的炸裂,风拂过帘幕吹起边角的银铃,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声音——似是有水落地,一颗一颗的滴,声音极其微弱,却是真实存在的。
      有清淡的腥味弥漫,不一会儿又散进风里。
      是血。
      她磨蹭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来,把手中的一堆白花花的东西放上桌。
      不知道用了多少纸,大的小的,却无一例外,全是纸飞机。
      她又拿起手边的纸开始折叠,似乎决定这般重复来消磨整个晚上。
      月牙儿不知道跳跃了几个树梢,她仍这样不休止的,折满桌子的纸飞机,又慢慢拆开成一叠纸,放在手边开始折。
      是害怕睡着后又忘了一切吗于是便要这样……一直醒着吗
      有不知名的悲伤涌来,一瞬间击中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苍凉的月色,今晚月光很亮,落在脸上甚至有些微凉。
      我试图闭上眼,脑海中却都是那纸契约。

      四更天。
      正是鸡鸣时,看着快逼近约定的日期,我望着灯影下几个时辰都无动于衷的身影,已然有些疲惫和着急。
      不知道魂魄能不能被铁器击中。
      我摸进衣襟,正触到镖的一角。

      “咚咚咚——”
      是府门。
      门前侍卫方才锁了大门,被叫去后厨了,我只得收回手,转身去开府门。
      还没待我走到门前——
      一阵疾风裹挟着一声巨响,府门的锁应声而落,门忽的大开,又是一团阴雾似沙尘般席卷而来。
      我还来不及反应,只感到一股巨力猛然袭向我,混沌中被一掌打入前胸,我后退几步,靠墙倒下,胸口直发闷,竟咳出一口血来。
      来者不善。
      有脚步声自迷雾而来,听着似只有两人。
      有风,雾微散。
      月下,我看清了眼前的人。
      我的确没见过这两人,但看着装束,像极了阴曹地府派来的鬼差。
      是黑白无常。

      还未待我起身,从屋顶上忽然跳出一人,龙纹在月色中格外醒目,长枪划过,他身影立在门前,死死守住禁闭的门。
      “来者何人。”
      方应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此时也听得出有几分疑惑和恼怒。
      “无常鬼,奉命前来收魂。”其中一人答到。
      我扶着墙爬起来,抬眼看那人发声,嘴却没有动分毫,吓得踉跄了一下。

      “不行。”
      他侧对着我,握着长枪的手似是更紧了些。
      空气中弥散着硝烟味,我后背有些发凉,脑子里单回响着红缨刮在铁刃上一下一下清脆的声响。
      那两人的脸至始至终没有动过一下。
      几秒钟的沉默,如暴雨前的宁静。
      天象骤变,雾自弥漫,天地间忽然传来一生恸哭,似阴间传来的哀嚎。
      像是有一股力猛的压住我难以呼吸,我立即被压坐在地上,手脚突然被掏空了力气。
      是恐惧。
      我奋力抬眼,方应看竟纹丝不动,仍牢站在门口。
      我心中一惊,又恍然,是啊,在厉鬼前还能摆出犯我者死的姿态,这才是方应看。

      黑无常猛然抬手,一阵阴风在院子上空席卷成巨蛇的模样,忽然向方应看俯冲而来——
      叮——
      是一声巨响,方应看那长枪艰难挡住这股邪风,奈何气力坚持不了,直直后退几步,后背猛的撞到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踉跄的站定,鬓间束发已脱落大半,半掩着他的脸,在月色里忽明忽暗。
      就那么一瞬——
      他义无反顾冲出去,铁刃寒光森然如雪,直捣向无常鬼。
      就差那么一指的距离,黑夜里忽然出现的一道红光困住了它。
      是从枪尖开始的,一点点红光,很快弥散成一个面,就像是,有一堵血墙挡在了他们之间。
      不过刹那,这血墙猛然扑来,高速的冲刺下,每一滴血都化为一根红针,直刺向他。
      我听见极尖锐的东西捅入肌理的声音,血在他深色的衣襟上瞬间咽开化出了一朵朵彼岸花的模样。

      因为剧痛,他猛的半跪在地上,嘴角有血丝缓慢析出。
      半晌过去,他没能站起来。

      他败了。

      房门忽然被打开了,所有人齐齐抬眼望向那袭绿衣,姑娘她定定的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半跪在门前的方应看的背影。
      半跪在地上的男人缓缓转过头,像是用尽了气力似的,隔着半空,我也能听到沉重的喘息。
      “原来,这天底下还有我方应看做不到的事。”
      他努力抬头看着姑娘,大概是不想让她见他最后一次是这般的狼狈,于是艰难扯出一个微笑。
      他的锋芒全部展现给了外人,只有对着他心尖上的姑娘,才小心翼翼的露出温柔。
      远处的黑无常招了招手,姑娘无意识的迈开步子,冷漠的走过方应看身边。
      一步、两步、三步……十步、十一步……
      眼看她就要握住黑无常那只锁魂的手。
      她突然停住了,我看到黑夜里有光在她身上闪耀,那股力量正在黑无常的控制里挣扎。

      “不会忘记的。”
      她眼里有微光闪烁。
      方应看看着她抬起手,缓缓的把手掌打开,举到他眼前。
      被刻进骨头里的血痕尽入眼底。
      是他的名字。
      “只要一伸手,就能想起来了。”

      姑娘被带走了。
      天地间恢复宁静的时候,房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侧头看,眼中只有一片漆黑。
      那盏灯熄了。
      “你带走吧。”
      我猛然回头,方应看站在满地狼藉的庭院中,长枪指地,背对着我,轻轻吐出一句。
      我惊讶抬头看他,只听他又道:“我知道你是为这灯来的,它已于我无用,你带走吧。”
      已至黎明,微弱的霞光把他孤寂的背影拉的老长。
      他大概想过吧,这一天的到来。
      可就算做足了准备,完成了遗憾,悲伤照样会如约而至。
      我记得有谁写过: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幸福快乐的。
      人生苦短,只求一刻温存。

      我把灯带到了雇主那里,他见我携灯而来,狂奔向我,眸中的眷恋像极了方应看。
      这灯会再被燃起,也会再次熄灭。
      我沉默着把灯捧去,终究是没开口说些什么。

      (番外掉落)【旅妹视角】

      他已经陪我折了一整个下午的纸飞机。
      案牍上的奏折他一页未动,眼神一直瞟向屋外的那个侍女。
      良久,他突然抓起一只纸飞机飞出门外,那侍女立即被吸引了目光。
      趁着这空档,方应看附身下来摁住我的双肩,低声道:“那侍女有问题,我今晚会守在屋顶,你只需做自己的事便好。”
      “你为何要守着我”话问出口,心底大概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却也无法收回。
      他沉默了一下,反问我:“你还记得我方才教你的,我的名字吗?”
      “方应看。”我答。
      “这个名字,是注定守护你的。”

      他陪我用过晚膳便走了。
      其实并没有走,他说过,他走出大门的样子是做给那个侍女看的,他会敛气从小道回来,守在屋顶上。
      很困。
      可我不想睡,也不能睡。
      我知道待我再睁开眼,那个眉眼凌厉的男子,在那个全新的我面前,又会是个陌生人的姿态。
      我忽又想起他几个时辰前对我说的那句话。
      如果我明天又忘了他,他一定会非常失望吧……
      如果我把他的名字刻进骨头里,是不是无论轮回多少次,都不会忘了……

      血自刀尖划下,滴落在地,飞速绽开,晕开恰似一片红枫
      脑中有东西似是猛的冲开所有命运阻挠直展眼前,是一刻微弱的生前记忆。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与吾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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