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萧》卿烻

13、第十二章

　　萧珑皱着眉仔细看了看凌箫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伸手敲了敲他胸口受伤最严重的地方，见他对此毫无反应，问道：“拉黑这件事，我到时候把你放回来不就好了，你又为什么这么颓废？”
　　凌箫半响才喃喃道：“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我能感觉到我的心了……它在跳。”
　　萧珑下意识伸手摸向凌箫心口，又缩了回来：“你说真的？没骗我？”
　　凌箫不知怎么了，忽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真的，我不骗你！千真万确！我能感觉到了！我……”
　　萧珑看见他眼中闪烁着的喜悦开始变得朦胧，就知道他没有撒谎。很久以前她刚刚找到凌箫，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正常起来，摆脱那些无始无终的梦游，却发现他开始变得像是一个木偶人，没有半点感情波动。这比无措和茫然更加恐怖。
　　很久以后凌箫开始学会了模仿别人。那天萧珑回到他们暂居的草屋，看见凌箫对着她扯起嘴角，笑得一脸怪异，还夹杂了些许阴险，差点给吓趴下，还以为凌箫被什么邪祟附身了，惊惧之下抄起一张凳子就要上手。还好凌箫及时止住了学习，面无表情接住凳子问道：“你干什么？”
　　萧珑从他那无人能敌的冷淡中听出了熟悉的味道，又战战兢兢地绕着他看了好几圈，才小心翼翼放下凳子，开始试图教他一些正常的笑容。
　　那段时间由于萧珑老师故作开心的表情实在难以捉摸，凌箫笑得无比僵硬。他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稻草人脸上表示嘴的直线两端被人画上去两道弧线，还不对称，如果放在没有光的夜里能吓倒一片人。
　　后来，凌箫终于可以笑得正常并且看上去有些小帅的时候，萧珑仔细观察过他笑起来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挑，大眼睛微眯起来，眼角弯着，清新小生和风流公子浑然一体，不知道可以吸引多少小女子前仆后继。
　　只是他眯着的眼睛让人看不见里面的情绪，如果细看，便是一片空空如也。什么清新，什么风流，什么温暖，都是空谈。
　　慢慢习惯了这种感觉的凌箫展现出了他强大的学习能力，继吸引小女子的笑容后，很快他又学会了欠揍的蔑视、吓人的气愤、暖心的微笑等等一系列正常人该有的表情，并且无师自通地学会并爱上了翻白眼，一天里就算见不着别人也能对着萧珑翻上几十个白眼。
　　那会儿草房里日常对话场景大概是这样的：
　　萧珑：“来吃饭了。”
　　凌箫：（白眼）“哦。”
　　萧珑：“先净手！”
　　凌箫：（白眼）“嗯。”
　　萧珑：（怒）“你老翻白眼干什么你！”
　　凌箫：（白眼）“怎么，不可以吗。”
　　萧珑：（哭笑不得）“你的眼睛不会痛吗？”
　　凌箫：（白眼）“不会。”
　　萧珑：“那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凌箫：（白眼×2）“没有。”
　　萧珑：“……那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
　　凌箫：（白眼）“难吃。像猪食。”
　　刚吃了一口的萧珑：“……滚出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千九百多年，萧珑看着他从一个没有感情的面瘫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表情帝，没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萧珑就觉得不是滋味，总想着如果她能再早一点找到凌箫，或是尝试着引导他而不是教他模仿表情，就不会这样。
　　凌箫跟她说过，夺取他情感的力量是无法抵抗的，但是萧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不可打败，只是他们做得不够好罢了。
　　如今不知为何，凌箫的七情六欲全部回来了，一时间大喜大悲全部在他身上上演。在学校时他尚能抑制住，现在回了家，那些压抑了几千年的东西泄洪似的涌流出来，像是要在一瞬间摧毁他，把他永生永世压在地下，再也不能翻身。
　　萧珑看着他瘫在沙发上泪流满面的模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沉默地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又把纸巾放在他手中，说道：“你……自己先适应一下，我就在旁边，如果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可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顿了一下，不再言语，只是安安静静坐在凌箫身边等着他。
　　凌箫完全无力抵抗脑海中一阵紧似一阵的轰鸣和疼痛，心口处一片滚烫，几乎烫得他窒息。成千上万的声音在脑中回响，乱成一团，没有一个是他能够听清的。
　　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觉得自己就要扛不下去了。
　　一千九百年间积累的诸多情绪，有大半是突如其来的失望。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凌箫听过多少次关于凌云的消息，就失望过多少次。开始时，那些失望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从万仞高崖直坠谷底，受到的创伤不可言喻。到后来失望得多了，这也成了一种习惯，便没有那么多直上直下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扎在心口的刀，钝痛。
　　此时不论是坠于谷底还是心口利刃，都一股脑地涌上来，妄图把凌箫吞没。凌箫在难以忍受的失望、绝望和痛苦之中挣扎，竟还有余力分出心来想习惯真可怕。
　　早在负面情绪袭来的一瞬间，凌箫眼前就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到现在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他用力捏着自己的手腕，晕头转向对自己道：“还好当时感觉不到这些东西，否则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吧。放到现在来承受，只要熬过去就好了……这样想来，它还真是帮了我大忙啊。”
　　混乱间，手中突然多了一点异样的熟悉感。他的左手腕被右手紧紧捏着，掐出了印子，拿不住东西，那一点熟悉感很快又消失不见。
　　是萧珑找出了凌云曾经带过的那块玉佩，塞到他手中。
　　凌云曾经是他一千九百多年的执念，那些年他每天能想到的只有凌云，其他所有都是从凌云身上延伸出来的。凌箫刚找回这块玉佩的时候，心中散不去的执念令他对玉佩无比珍重，似乎这玉佩就是凌云，恨不得每天抱着它睡觉，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它就不见了。
　　凌箫没有把它戴在身上，因为他想着，等他找到凌云的时候肯定是很久以后了，那时候凌云的异能或许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那就可以把这玉佩还给凌云，让他吸收这里面沉淀了几千年的能量，这样，或许他还能感受到自己千年的心意。
　　有那么一段时间，凌箫两人有了固定的收入来源，于是他们抛下一切，四处游走，寻找探听凌云的下落。那时候的凌箫在玉佩上种下了七八道禁制，以确保它绝对不会丢失。然后，他就每天把玉佩握在手里，左手握够了换右手。除非有什么事情一定要两只手一起上且别人不能代劳，否则他绝不放下玉佩，就连睡觉前也是单手脱衣服。
　　久而久之，他不仅练出了一身单手生活的绝技，甚至可以左右手双管齐下，更是与那玉佩磨合到一种谁摸了它一下都能感觉出来的境界。
　　是以萧珑刚刚把玉佩放在他手中时，尽管只有一秒，玉佩就掉了下去，但是他仍然清楚地认出了那是他皇兄的玉佩。
　　“皇兄……”
　　脑中杂乱无章的声音并没有变得有序，但凌箫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变大，渐渐压过了其他的声音：“别闹，过来。”
　　于是其他的一切，真的就渐渐平静了下来，不吵了，也不闹了。

　　御花园。
　　第二次来御花园的三皇子凌箫丝毫不在意是否会踩到名贵的花草们，只顾一个劲儿地往前跑，追着一只蝴蝶。那蝴蝶并不是什么珍稀品种，只是一只普通的彩蝶。但此时阳光正盛，旁边的荷花池中有粼粼波光，照映得蝴蝶的翅膀色彩斑斓，很容易就勾起了小孩子的好奇心。
　　他身后跟随的宫人们惊得大呼小叫，生怕三皇子一个不小心栽进荷花池里，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叫他停下他不听，想抓住他又不敢，好生无奈，只好小心翼翼地看向太子凌云。
　　听说当初首先找到三皇子的便是太子，而且自那以后三皇子就喜欢黏在太子身边，太子也心疼他这个弟弟，于是俩人整天形影不离的。三皇子小时候流落民间，虽说是在酒楼里长大，可身上并没有那种粗鄙气息，但除了太子和他小舅以外谁的话都不听，就连皇上他也敢忤逆。幸好皇帝怜惜他小小年纪便吃许多苦，从不曾生他的气，否则三皇子现在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这么欢脱无忧。
　　太子看到了宫人们小心翼翼带着乞求的眼神，笑了笑道：“让他再玩一会儿吧，没关系的。”
　　得到太子首肯的宫人们总算是松了口气，不再跟着三皇子上蹿下跳，只是缀在他身后看护着他。
　　凌箫追着那蝴蝶跑了半天，无奈技术实在不过关，好几次眼看着就要抓住了，蝴蝶又扇扇翅膀，不知怎么就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守候在一旁的宫人们都替他失望。
　　大约第九次抓捕失败后，凌箫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蹭在太子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从要为他擦汗的侍女手中拿过帕子自己胡乱擦两下，便仰头对着太子道：“哥哥……皇兄，皇兄，你能帮我吗？”
　　凌云有些无奈，但还没等他给凌箫一个无奈的眼神，就看到凌箫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拽在怀里摇啊摇，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抓不到嘛……”凌云不由得失笑。他刚才分明看见凌箫那几次都抓住了蝴蝶，只是又施了个障眼法偷偷把蝴蝶放走了，放走后还要回头瞄他一眼，见他不为所动，便又故技重施。此时大约是等得着急了，于是抛下小心思直接找他来了。
　　要是放在以前，恐怕凌箫没这么多耐心来等他自己找上去，而是直接扑上来拽着他就跑。反正两人身高相差不算太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况下还是拽得动的。
　　可见……凌箫到了皇宫里的这段时间，还是用心去改变了的。
　　凌云看着怀里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娇的凌箫，心底生出一种无端的柔软，让他想要用这点柔软把凌箫包裹起来，好好地保护他，不让他受一点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