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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樊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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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妤在学校里是很出风头的。不过这风头倒也不是她自己要出,她性格恬静,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参加学生活动。只在联青歌咏团唱过几次歌,再加上书读得好,生得好,又没有漂亮女学生一贯有的傲气骄矜,名气慢慢地便传遍了武大。大四的男学生趋之若鹜自不必说,即便是大一大二的小学弟,也常来女舍白宫“拜访”她。或是约她去岷江电影院看电影,或是去嘉乐门的礼堂看戏,或是送她英诗莎剧。她对这些男同学向来十分疏远,大学三年读过去了,一个男朋友也没有交。唯一一个关系要好的,便是大四同系的同学孙念州了。
这一日她与孙念州、孟薇约好了,要去嘉乐门礼堂排练。过几日联青会要在嘉乐门举办音乐会,她们合唱团要出一个节目,合唱《毕业歌》庆祝湘北大捷。早上刚刚穿好衣裳,梳好头发,听见校工老姚用浓厚的湖北口音在门口喊了一声:“林先生,有人会。”
老姚一贯称大三大四的女学生为“先生”。林妤高声应了一声,收拾妥当了,向镜子里望了一望,便下楼去。她以为是孙念州先到了,可楼下并不见他的身影。倒是有一个少年人走过来,上下细细打量着她。那少年身量有些不足,大概只有十七八岁,一张脸生得很白净圆润,像是没脱了婴儿肥的孩子。他虽然看上去乖巧,一张嘴却很霸道,“你就是林妤?”
林妤向后退了一步,有意离他远了些,微微点一点头。
那少年摸了摸头,像是寻思着什么,又问道:“你是上海人?”
林妤又一点头。那少年又追问:“中西女塾毕业的?”
林妤无奈地反问道:“你认识我?”
那少年没作答,欢喜着将手一拍,“哎呀,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孙念州过来了,挡在林妤面前,皱着眉头问:“同学,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呀?”
那少年换了一张乖巧的面孔,冲林妤鞠了一躬,说:“林学姐,我叫樊祥,祯祥的祥。我读大一,在工学院。”
原来是大一的小学弟。一定又是来约她看电影或是借书的。这些大一的小东西,不好好读书,倒会拿她寻开心。林妤将面孔一板,说:“我要出去排练了。请你也回去吧。听说工学院的课程很严格,成绩单难看,是很丢脸的事。”
那樊祥嘻嘻一笑,看林妤的神色如看囊中之物,笑着说:“那么学姐,我该日再来拜访你。”他背着手得意地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指着孙念州说:“你,离林学姐远一些。她以后是要姓樊的。”
林妤一听这话,简直要气得昏死过去,他说的是冠夫姓!不要说她以后要不要嫁给姓樊的,就算是真的嫁给一个姓樊的讨厌鬼,她也不可能学那些旧式的少奶奶官太太冠什么夫姓!
孙念州也气得不轻,指着那樊祥呵斥道:“胡言乱语,才大一就学了口舌轻薄的这一套,以后还得了!”
樊祥倒是满不在乎,将双手背在身后,蹦跳着走了。
孙念州犹自愤愤,“小妤,这样的人,以后就不要见了。”
念州说得对,这种大一的小东西,她再也不要见了。哪怕是他们打着天大的理由和招牌,她也不耐烦再去敷衍了。因此等到排练结束回到白宫,她特意去找了老姚,“老姚,以后若是还有大一的学弟来找我,你帮我回了吧。尤其是姓樊的。”
老姚依旧穿着他那一身黑色中山装,用浓重的湖北口音说:“林先生,你是讨厌大一的男学生,还是讨厌姓樊的?”
林妤知道老姚在与自己玩笑,气鼓鼓地说:“大一的,姓樊的,我都不见。”
樊这个姓氏实在不多见。林妤生平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姓“樊”的,是小时候陪着父母在丹凤楼听评弹《三请樊梨花》。不过她不喜欢听这种老掉牙的东西,进了耳朵很快就忘了。再一次见到这个姓氏,便是一九三一年上海三友社出版的《啼笑因缘》。张恨水笔下那个多情的男学生樊家树,便是姓“樊”了。那一年是中国的灾年,关内十七省大水,蒋主席却忙着在江西“剿共”。关外日寇发动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沦陷。在那样天灾人祸、多灾多难的一年,读爱情小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果然,翌年明星公司将《啼笑因缘》拍成电影,票房前所未有的惨淡。此后国防文学、国防戏剧异军突起,蝴蝶鸳鸯派的张恨水也从小男女的情情爱爱,写到大家国的《大江东去》了。
天底下姓樊的那么少,怎么偏偏都要和她过不去。
没过几日,姓樊的又来了。老姚依旧在门口高喊,“林先生,有人会。”
林妤正窝在床上读小说,连忙拢了拢头发,下楼去。老姚向门外努了努嘴,“又是一个姓樊的。”
“老姚,我不是说那个大一的学弟我不见的吗?你替我回了吧。”
“哎呦,这回可不是师弟,是位长官。穿着齐齐整整的军装,你还是出去看一眼吧。”
林妤吃了一惊,走出大门去,果然见一个穿军装的青年军官侧着身站在街道上,正百无聊赖地用军靴踢砖缝里的青苔。居然是那日周大姊摊点上遇见的军官。他听见声响,转过身去,冲着林妤微微一笑,“又见面了,林妤。”
他这话的意思,像是两人早就熟识了似的。林妤脸上一热,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打听出你在外文系,还是费了我一些功夫的。”他向前了一步,伸出右手,“你好,我叫樊祯,祯祥的祯。”
她不由得一怔。祯祥的祯,祯祥的祥,那个大一的小东西……果然,那小东西神出鬼没地从不远处跑了过来,欢欢喜喜地叫着“大哥”,又拉着樊祯的手臂晃了晃,撒娇似地说:“大哥,找到这位嫂子,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连作业都丢下没有做完。你怎么谢我呀?”
樊祯摸了摸弟弟的头,说:“你想要什么呀?我刚发了津贴,给你买一辆自行车好不好?”
樊祥摇头说:“不要。你把钱给我,我自己花。”
樊祯像是早有准备,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成了岷江电影院的常客了。月月闹亏空,是不是都请了女同学看电影?你只管胡闹,等到这学期结束,爸妈要检查你的成绩单呢。”
樊祥像是习惯了兄长的虚张声势,把那信封夺下来,冲林妤办了个鬼脸,欢笑着跑走了。
林妤气得眼前一黑。嫂子?他们兄弟二人拿她当什么,小的来拿她寻开心还不够,大的也要来口舌轻薄她。她气得直跺脚,顾不上教养体面,指着那樊祯呵斥道:“你……谁是他的嫂子,你们两个胡说什么呢!”
樊祯却笑道:“他小孩子胡说八道,小妤,你别和他生气呀。”
小妤,不过两面之缘,他居然叫她小妤!
“他……他小孩子胡说八道,也是你这个大人教的!”
樊祯将双手一摊,嬉笑道:“我可没有教他,是我这位弟弟悟性好,一点就通。”
林妤被噎得半死,转身就要进女舍去。樊祯却挡在她面前。他虽然口舌轻薄,倒也没有像街上那些兵痞一样,拦着女学生动手动脚。只是张开手臂挡住她的去路,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笑着说:“为了找到你,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一个月的津贴,都被樊祥那小子骗了去。怎么没说两句话,你就要走了?”
“请你让开,我要回去了!”
樊祥见了她的冷脸,也不生气,将手里提着的一只包裹递给她,“喏,这是给你的。”
林妤怔了怔,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樊祥见她没有拒绝,朗声大笑着塞进她的怀里,转身就走了,又扬声说:“小妤,下次再来找你玩。”
他的声音从四五步远的地方传过来,惹得白宫大门里里外外的女学生看热闹。该死,她怎么就伸手去接了?真是鬼使神差!
那包裹她一直都没有拆开,就放在床头书桌上落灰。倒是孟薇好事地打开了,原来是两大玻璃罐子的红糖,研得碎碎的,像是绵白糖一样细软。孟薇说:“这军官倒是很细心,想来是知道宿舍里潮湿,多喝些红糖可以去胃寒。”
林妤说:“你们拿去喝吧。反正我不要。”
在一旁读书的向莱笑道:“你不要,就趁早丢了出去。还放在宿舍里占地方干什么?”
林妤将小说盖在脸上,不理睬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