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乐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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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妤与两个女同学从学校出来，结伴往街上去。
这是一九四一年的防空节，十一月二十一日，距离第二次湘北大捷已经过去月余。乐山的民众像是还未从这捷报大喜中回过神来，武汉大学文庙前的月珥塘一带张灯结彩，人人脸色喜气洋洋。（1）
林妤今日也是高兴的。上午随堂小测，默诵拜伦的诗。她背得最流利，发音也最周正，赢得了先生的表扬和同学的羡慕。她的英文好，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中学念的是上海中西女塾，国母宋庆龄的母校，女学生们几乎将英语说成了母语。本来以为中学毕业要出洋读书，正赶上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父亲在上海开工厂，眼见淞沪会战打得惨烈，无论如何不肯留在沦陷区做日本的顺民，每日忙着工厂迁渝，根本顾不上妻儿。母亲身体多病，听独生女儿说想要出国去读书，搂着她一味地哭，
“囡囡，你要出洋去，一个人可怎么好？你赵伯伯也要送季青出去，赵家和你父亲商量过了，给你们两个完了婚，再一起去美国。你叫姆妈安安心，好不好？”
林妤一听这话，简直要羞愤而死。中西女塾最为人称赞的学科是家政，从女塾出来的女学生，似乎注定了要做官太太或是少奶奶，一辈子成了金丝笼中的雀儿。她从小读《玩偶之家》，虽然没有“叛逆”到想做出走的娜拉，可最怕的也是过娜拉觉醒前的日子。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受了上海最好的中学教育，可不是为了嫁给那位叫赵季青的宝宝少爷做保姆的。
“妈，我不嫁人，也不出洋读书。我跟着您和爸爸去重庆。”
母亲只想女儿平安，读不读书在她心里并不要紧，听见女儿这样说，倒松了口气。还是父亲问了她一句，“那你的学业怎么办？”
“中央大学内迁了，我去考中大。”
父亲摇头笑道：“中大可不好考。你没有看报纸上公布的名单吗？今年中大、武大、浙大三校联考，只有三个均分七十以上的，两个录进了中大。”他摇了摇头，“打仗了，人心惶惶，学生的学业都荒疏了。”（2）
林妤受了父亲一番嘲弄，有心赢回颜面，此后读书便更加用功。只是真的随父母到了重庆，真的要考学了，她才发现，原来之前执着地想要出国去读书，不过是想脱离父母的束缚。如果真的考取中央大学，依旧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还有什么自由可言？碰巧表姐孟薇要去乐山考武汉大学，林妤便央求了父母和表姐同去。父亲母亲虽然舍不得女儿，奈何她心意已定，只好随她去了。
那是一九三八年的往事了，算来已有三年。还有一年，林妤便要从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了。
今日街上实在是热闹极了。内迁到乐山的武汉大学，学院分散在各处。文法学院上课的地方在乐山文庙，她们从文庙里出来的时候，便看见前面的月珥塘聚集了许多市民，大概是有演戏活动。上街再一看，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彩旗，公园里的树枝上拉着绳子，挂着花花绿绿的标语。八十九师的师部门口也装了彩架，墙上画着战斗机。许多市民手中提着纸飞机，自发地沿着街道游.行。
与林妤结伴出游的是外文系的两位女同学，一位是她的表姐孟薇，另一位是同寝室的舍友向莱。上午的小考花了她们几日的功夫，昨晚又几乎熬了通宵。考完试也顾不上疲惫，忙不迭地上街和市民凑热闹。她们先是从小贩手中买了纸飞机，加入到游.行队伍中。走累了，便将纸飞机送给道边的小孩，跑到白塔街一家露天的小摊点，吃糍粑。
这里距离女舍不远，是武大女学生常来的地方。卖糍粑的老板娘是乐山本地人，四十多岁，在头上包了一块白头巾，典型的上江人打扮。她的眉眼生得很细致，面皮白净，不像是个常年风吹日晒的。她几年下来早就与武大的学生熟识了，笑道：“你们几个下江的丫头，又出来闲逛。今日街上人多，没有挤掉鞋子吗？”
前两年重庆警察局便发出了告令，不许民众以“上江”“下江”互相称呼，避免本乡人与外乡人的纷争。林妤几个人听了这话也不恼，笑嘻嘻地回应：
“周大姊，你再这样叫我们，警察要把你抓了进去。”
“周大姊，多撒些红糖，早上凉水喝多了，胃寒呢。”
周大姊从油锅里捞出三碟子的糍粑，洒了一大勺红糖上去，端到她们的方桌跟前，笑道：“哎呦，上江下江提不得呀？下江怎么了，我偏就喜欢你们这些下江丫头呢。书读得好，生得又好，谁家这么有福气，生了你们这么可人疼的丫头？”
孟薇与向莱嬉笑着与周大姊撒娇，林妤嘴笨，最不会与人交际。周大姊知道她一向不怎么说话，偏偏最喜欢她，将手心覆在她的手背上，说：“手这样凉，又没有吃早饭吧？大姊给你倒一杯红糖水来。”
林妤与她道了谢。三个女学生吃着热气腾腾的糍粑，讲着学校里的故事。不过都是些八卦闲话，例如某某系的男学生向某某系的女学生求爱，碰了一鼻子灰，站在女舍“白宫”下垂泪，被校工老姚好一顿埋汰。又比如因为战时教育经费紧张，发国难薪，某某系的某某教授为生计所困，在大街上卖字画赚取外快，他的太太有一门做西点的手艺，常在街上卖自制的西式蛋糕。
周大姊最爱听学堂里的笑话，不时与她们插几句嘴。她们说话的时候，街拐角走过来一个穿军装的青年军官。他身量瘦高，身姿英挺，因为帽檐压得低，看不清面孔。声音很清澈悦耳，站在摊点前叫了一声“周大姊”，又笑着说：“你瞧我多照顾你的生意，来武大看弟弟，下午的车子就要回重庆，还不忘赶着来吃一顿糍粑。”
周大姊见了他，眉开眼笑着说：“小樊，你少和我开玩笑。你哪里是赶着来看我，分明是惦记着武大里的女学生。知道我这摊点上女学生多，进不去女舍‘白宫’，便来这里碰运气。”
那军官将军帽摘了，扣在桌面上，从筷子筒里拿出两根筷子，又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笑道：“周大姊，你往后不要叫我‘小樊’了。我上个月满了三十，三十而立，现在要叫‘老樊’了。”
“哎呦，三十岁就老了，我今年四十四，在你眼里岂不是老太婆了？”
“大姊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我看武大的那群女学生，都比不上你。”
周大姊与那军官调笑玩闹。林妤三人见他二人口舌轻佻，都吃了一惊，禁不住转头向那军官望去。那樊姓军官摘了帽子，露出一张侧脸，生得倒是很周正，不见轻狂样子。他坐在长条板凳上，后背挺得溜直，膝盖合拢，一看就是从正经军校里出来的军官，不似街上常惹是生非的兵痞。那军官看着周大姊从油锅里捞出糍粑，笑着说：“大姊，我不要红糖。”大概是发觉了林妤三个人在偷偷瞧着自己，将手中的筷子向她们一指，头也不转地说：“你把红糖留着给女学生吃吧。”
他这个动作实在无礼，败光了林妤三人对他的好感。她们连忙转过头去，冲着彼此撇了撇嘴。
周大姊坐在樊姓军官桌边，两人说着闲话。周大姊笑道：“你不要嫌自己老，三十岁做到少校，已经叫多少人眼红了。我看你往后还有得升迁呢。”
那军官听了这句恭维话，倒把脸色一沉，“不过是仗着有个好老子，又是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的出身。大姊，你不要笑话我了。我连周家大哥的一根指头都是比不上的。”
周大姊听他提起亡夫，神色也暗了暗，又笑道：“怎么就比不上了？淞沪、南京，那都是硬仗。你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人，我家老周，不过是没滚过来罢了。”
他们的对话，被林妤三人听在耳朵里。周大姊的丈夫在川军中任连长，川军出川的时候，牺牲在南京了。此后周大姊一个人拉扯十几岁大的儿子，在白塔街支了摊点糊口度日。这件陈年往事武大的学生都是知道的，经常光顾周大姊的摊点，也有照顾孤儿寡母的意思。孟薇却皱了皱眉头，低声说：“你们听，那军官是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的。”
“教导总队怎么了？”
“三七年南京保卫战的时候，在长江边上全军覆没了，你不知道呀？”
向莱吃了一惊，“全军覆没？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向莱的声音大了一些，那樊姓军官听在耳朵里，猛地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一下子扭过头来。怒气冲冲的，像是要发作脾气。林妤坐在两个同学中间，正脸对着那军官，两人打了一个照面，那军官却突然怔住了。他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慢慢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细细打量着林妤。孟薇和向莱吓坏了，拉扯着林妤向后退了几步远。向莱一向胆子大，护在两个同学面前，仰着头说：“你要干什么？这里是白塔街，女舍不远，这一条街上都是我们的同学。”
周大姊连忙拉了那军官一下，劝道：“好了，小樊，你可不兴这么打量人家姑娘。你往日那绅士的一套，到哪去了？”
林妤向那军官望去，见他依旧定定地盯着自己，那神色一时像是惊喜，一时又像是撞见了鬼，阴晴不定的。孟薇和向莱先反应了过来，拉着林妤就要走，“走了，小妤，你还看什么呢？”
那军官一听这句话，把林妤的名字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几遍，“小妤……小妤……”
林妤还没回过神来，被表姐和向莱拉着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乐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