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来信》雾予

51、［51］

　　当晚，姜绾犹豫以后，还是选择将林卿阳提及的那件事瞒了下来。

　　她的直觉告诉她，告诉季修远只会让他在这风口浪尖上乱了阵脚，且这是他们陈家自己的破锣事，归根结底与她无关，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和季修远有什么关系，等那位真的回国再处理也不晚。

　　不过做两手打算，总不会错。
　　谁也不能拦了她的路，也别想碍着她身边的人。
　　可……上回答应过的，凡事不再与他隐瞒。
　　还是该该看看他的意思。

　　思绪放空片刻。

　　姜绾趴在餐桌上，侧脸看向厨房。
　　晚上没吃饱，季修远正在帮她煮面，回来以后还没来得及换，他穿了藏青色的衬衫和黑色西裤，浴在厨房的白光下将人显得十分清正。

　　“季修远。”
　　“嗯？”他回头看她一眼。
　　“今天以后，你恐怕再也不能回家了，会后悔吗？”
　　季修远的动作明显一顿。

　　姜绾有些担心，季修远的很多想法都和她不一样，所以能笃定他一开始根本没打算把陈家逼到绝境，可人赶着人，事赶着事，竟是走到了这地步。
　　她并非同情陈家，毕竟士伯特这块肥肉就挂在嘴边，她没有不吃的道理。
　　可这是她操盘的局面，他事前未能得知，却因此付出了计划之外的代价。

　　她正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回答。
　　却并未对此怀抱任何特别的期待。

　　“八岁那年，我母亲回来过一次，我听说她回国了，从学校跑了回去。”
　　季修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没有直接回答：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她，我亲口问她，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她一面都不肯见我。”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旁人的故事，与他并不相干。
　　姜绾也不由沉默下来。

　　“当时我拽着她的手，她看起来很诧异。”季修远手掌撑在厨房的台面上，重新转回头去，将灶火关灭：“她看着我，问了一句：‘你是谁？’”
　　并非刻意，而是真的困惑。

　　姜绾的手指一震，本想要站起身，身体却如同锈了发条的钟表，僵硬得无法动弹。
　　她以为，或许会是些狠毒绝望的内容，却偏偏空无一物，只是句陌生的“你是谁”。

　　“那里的人，无一不姓林、姓顾、姓陈，而我却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没人认识我，没人在意我。”季修远淡淡地笑着，却似宿醉般苦楚：
　　“如果不是林卿阳，海城、东城，甚至整个华国，都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血液里流淌着陈家的血。”

　　姜绾起身，靠近他，伸手自背后将他归拢，她嗅着他身上苦寒的气息，纵然再能言善辩，竟也没能说出半句安慰的话。
　　她会的那些花言巧语，都太过轻浮浅薄，下意识想要说出口的话，此时此刻全都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更是不能宽慰他分毫。
　　思绪左拐右转，似是更乱，姜绾只能拥他更紧。

　　“绾绾，那不是家。”季修远声音沉沉，呼吸酸涩，轻轻攥住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
　　“这儿才是。”
　　“有你的地方才是。”

　　他不想在陈家落满灰尘的阁楼里了了此生，无声无息地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那不是家，那只是个歇脚的地方。

　　季修远察觉背后的沉默，转过身来，与她相拥。
　　姜绾也抬起头与他对视，见他眼底平静，她才松一口气，靠紧他的胸口：“好饿，吃饭吧。”

　　^

　　叶青山回了海城。
　　一看到德驰和士伯特相争后姜绾留下的烂摊子，他顿时火大，操劳了半辈子，进了公司后脚不沾地就忍不住开始忙活，急得满头大汗，也没找到几个能插手的地方。

　　“您别着急。”姜绾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儿回来，倒了杯花茶给他，笑着解释：“我事先都安排好了，这些事有人会做，您就歇歇吧。”

　　叶青山的情绪没发作，只是沉默着。
　　姜绾拖了椅子过来，迫使叶青山坐下：“叶叔，您见过珍妮佛了吗？”
　　叶青山哼了声：“刚见过了。”
　　“人不错吧？办事干脆利索又靠谱。”姜绾眉眼弯弯，意在安抚：“事成之后的每个细节，包括我中午吃什么外卖都给我安排好咯。”
　　“你是觉得不错。”叶青山挖她一眼：“竟也不劝劝你，纵得你搞成这样。”

　　“您看您这话说的。”姜绾凑上前：“什么叫‘搞成这样’？士伯特家大业大，要真想拿到，肯定要兵行险招，不过等等我给您算算接下来一个月内，公司陆陆续续会有多少钱进账，除去成本还剩的数目……”

　　说着她便当真拿起纸笔，叶青山伸手打断了她，似乎并不关心，只问一句：“有把握？”
　　“白纸黑字。”姜绾说：“合同都签了，纵得有变数，光违约金就够回本。”

　　“不是问这个。”叶青山眉头紧皱：“我是说你跟那小子。”
　　“您不是生气我工作上的事？怎么一下又转过来关心我私生活了？”
　　“他是陈建祺的亲外孙，你铺这么大个局，你就有把握他不会反咬你一口？”

　　“外孙外孙，再亲也沾个外字。”姜绾笑着：“但把握是有的，他和士伯特不会有任何关系，但说来话长了，总之，我没有像您想得那样，被一个男人冲昏头脑，您就放心吧。”

　　叶青山又何尝不知，她这话是在内涵他离开时两人之间的那场争执，他叹口气：“胆子真是越发大了，但这回的事，不管你怎么想，都得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跟我说说，不然我放不下心，到时候到了下面我怎么跟你妈交代？”

　　姜绾的笑意稍敛：“我会跟您详细解释的，您先回家休息，晚点我去接您吃饭，到时候细细跟您说，怎么样？”

　　“急着赶我走？”叶青山半开玩笑。
　　“我哪儿敢呐。”姜绾说：“我这不是忙吗？待会儿还有贵客要来。”
　　“忙成这样，晚上有时间吃饭？”
　　“吃饭的时间还是有的，到时候让季修远替我去接您。”
　　“很用不着。”

　　一大把年纪了还整傲娇那套。
　　姜绾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您得跟他聊聊，准确地说我们三个得坐在一起聊聊，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我一个人哪说得过来啊？得有个替我补充补充。”

　　好不容易把叶青山打发走，姜绾才能投入到工作里去，珍妮佛进来报告说，明诚已经顺利被法院查封了。
　　那天和林卿阳说自己这半年来变卖得来的资产只为了用在北城，这话也是半真半假。
　　当初调查时，她特地去找了姜海鑫曾经的心腹，才发觉这鬼城背后竟还有不为人知的纠纷，就连现如今的负责人蒋裕或许都不完全清楚这各中关窍。

　　明诚这块地的债权关系极为混乱，以前沧州的体系不完善，加之有灰色利益可图，于是当年在建设过程中交由不同城市的五个公司负责及所有，现如今距离姜海鑫接触明诚也已经过了十几年，这些公司里重组的重组，破产的破产，甚至是被收购，或者独立成了不同领域的微小企业。
　　因建成时的债务和资产未能清算，原法人也因个人原因更名换姓彻底移民，早已不知所踪，还有无人追讨、领导班子换代等因素，导致现在鲜有人知当年这笔资产的具体问题，所以就算明诚表面上看起来虽有潜力，但像林卿阳这样找不到亲历者了解的投资者都望而却步。

　　林卿阳这人，比起别人直接告知他的，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推测出的信息，也正是因为这点，他才会对自己从姜绾以及所谓的行业大拿半真半假的言行里谨慎甄别、精挑细选后得出的结论深信不疑。

　　而后被尘隐多年的这几笔债权，连带着其它一些不良债权，被分别卖给了季修远和姚璟共同创立的两个小公司手里，而这一大笔钱，全都来自于姜绾这半年来变卖的个人资产，在林卿阳签下合同的前三天，德驰已完成对这两个公司的实际控股，而在他签下合同，款项到账成功过户之前，再由当年涉及的公司法人代表们联合追讨，连本带利，一分都不能少。

　　这点钱对德驰、对士伯特来说都不算什么，姜绾是奔着断他资金链的目的去的。
　　最紧要关头被掐住了命门，她都能想到林卿阳恍然大悟后的头疼样子，心中畅快。

　　虽说这事也并非没有破局之道，只是打官司、协商、办手续、取证等等各项流程，林卿阳必定还没走完就被耗死。
　　失去了谢家的支持和陈建祺的信任，加之季修远母亲即将回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没时间给他处理，林卿阳能做的仅仅只有把这债务尽快还进姜绾的口袋里，如若不能还清，士伯特面临的是将近几十甚至上百亿的亏空，可这债连着债，利滚着利……

　　姜绾伸出三根手指。
　　对面一行人脸色瞬间都沉了下去。

　　“很多吗？陈董养精蓄锐多年，对您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姜绾收回手，转动手中的钢笔，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正对面的老人。
　　意料之中，陈建祺亲自来了海城，想替林卿阳收拾这烂摊子。

　　陈建祺比林卿阳精明得多，定眼便瞧出她的目的并非这点钱，可即使她要的就是这些，以现在的士伯特，也不能一口气给出这么多，姜绾此时此刻若是拖着不办过户，再过些时日他们整个士伯特逗要赔进去。

　　“你到底想要什么？”
　　眼下只能把姜绾真正想要的东西给她，这鬼城无论如何也都要先办好过户，是盈是亏也都得在这之后从长计议。

　　“老爷子，恕我冒昧，跟您说话比跟您儿子说话轻松多了。”姜绾不由笑说：“您是聪明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
　　陈建祺目光凝重。
　　“我要股份，士伯特的股份。”
　　陈建祺神色严肃，而后忽然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姜绾盯着他，勾起嘴角。
　　“你要多少？”陈建祺直问：“百分之三？”

　　“陈董误会了吧？”姜绾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头，又低头看看自己刚刚示意的三根手指：“这个的意思是，我要三个人的股份，陈董您的、林卿阳的、还有季修远那位未曾谋面的母亲，你们三个人的股份。”

　　陈建祺眯起眼睛，意识到对方并没开玩笑：“小姑娘，做生意也要讲究一文价一文货吧，你真觉得你那点东西能让你控股士伯特？”

　　“确实有点溢价。”姜绾知道这老头心里明镜似的，干脆不说了：“但对陈董来说值得。”

　　“姜总不也在等着钱到账补上亏空？拖下去对你也没好处。”陈建祺厉声道。

　　姜绾完全不在意，笑说：“我还年轻，大不了我们两家一起死，我从头再来。再过个十年八年，我不过也才四十岁，彼时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陈董您了，拖下去对您更没好处。”

　　被戳中的痛处，陈建祺的脸瞬间被气成了猪肝色。

　　姜绾笑意更甚：“陈董，聪明人说聪明话，我、季修远、林卿阳三个人之间的事，您心里分明一清二楚，所以今天才没让林卿阳过来，这会儿怎么突然犯糊涂了？”
　　“……”
　　“林卿阳和季修远联起手来耍我，这两年来把我当猴耍，我可不会把气就这么囫囵咽下去。”姜绾看着他，继续说：“您不在海城活动，可能不了解我，所以我明白告诉您，这碗饭你们既然吃下去了，靠这饭长出来的几两肉我也得剜回来。”

　　^

　　季修远替姜绾去接了叶青山和婶婶，她到家的时候，婶婶正对着廊里的那盆发财树发呆，季修远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

　　姜绾把外套挂起，忍不住问：“怎么了？”
　　“婶婶说，家里其他树都半死不活，不久于世，就只有这棵长得好。”季修远笑着，自然地替她接过手里的包。
　　“发财树要是都能养死，那我还是直接退休得了。”姜绾笑说，转而扶着婶婶坐到沙发上。

　　晚饭请了人过来做，姜绾也就趁着做饭时间把这段时间的事简单概括，从她得知了季修远的身份开始，到今天的此时此刻，包括她和季修远煎熬的那晚，甚至包括她去见了程译的那天。
　　说到这里，季修远十分无奈地撇撇嘴，姜绾察觉到他的情绪，抱着他的手臂，喂他一口水果：“先忍住。”

　　叶青山轻叹一口气，放心许多。
　　席间季修远的表现也打消了叶青山的顾虑，并说明自己和姜绾之间所有涉及钱的问题都有白纸黑字的合同和公证，再加上季修远可怕的酒量，叶青山总算找不出半点不满的地方，吃完饭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叫司机过来把两位长辈送回去，他们两个在回家的路上，姜绾伸手过去摸摸季修远微微发烫的脸，忍不住笑：“干嘛喝这么多？”
　　季修远攥紧她发凉的手，轻轻吻了一下，而后将她拉进怀里，侧身抱紧她。

　　他的呼吸声很重，姜绾的手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游走，替他把衣领解开。
　　隔了好久，姜绾以为他睡着了，推着他的胸口想找一个让他舒服些的姿势，却发现季修远不知何时就已睁开了眼睛，状态似乎介于清醒与惺忪之间，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姜绾一瞬间以为他在装醉，下一秒季修远便抿了抿唇，回答她刚刚的问题：“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姜绾追问：“怕叶叔揍你？”
　　“怕叶叔不满意我…不同意你和我在一起。”
　　“……”
　　看来是真的醉了。

　　季修远看了她一会儿，凑过来重新俯首埋进她颈间，姜绾还是头回看见他这样醉醺醺的，粘在她身上，更是头一回对季修远比自己小几岁这件事有了具象的体会。
　　他的体温发烫，时不时地侧脸亲她的脖子，惹得姜绾也头脑发胀，她忍不住调整呼吸，伸手拽住他脑后的头发，轻轻把他拉开。

　　季修远一脸迷茫。
　　姜绾解释说：“叶叔他只是担心，以前也并非不喜欢你，他是因为害怕我，把对我的恐惧转嫁在了你身上而已，他怕你是第二个我，怕你像我当年对待程译一样伤害我，他没有坏心。”

　　“我爱你，我不会伤害你。”
　　“可倘若爱消失了呢，未来的变数太多了，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季修远怔了一瞬，而后郑重回答：
　　“我不知道。”
　　“我只是确定我很爱你，至少过去、现在，我永远爱你。”
　　他想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永远待在她的身边。

　　他的嗓音微沉，带着酒香熏过的痕迹，拂过她耳边，拂过她的心脏。

　　姜绾神色怔忡，心里却有什么铮然落地。
　　爱只在当下有效，所谓的永远或许也只能说明当下想过永远，不过是个程度词罢了，但她相信他，至少在这一刻，他真的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嗯，我知道了。”

　　圣诞快乐（＾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