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萧子真

1、第 1 章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悲凉的歌声，悠悠的，幽幽的，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生了翅膀一般的，盘旋在院子的上空。紧闭的院门外，是一重又一重同样紧闭着的宫门。深夜虽寂寂，但我知道，没有人会听到我的歌声。手把宫灯，我空伫玉阶，月华冷涩，照着这冷宫满目的荒凉。梧桐夜落，秋风又起，我的衣袂微飘。风灌进袖子，满满的是思念的味道。我停止了我的歌唱，嘤嘤地哭出了声。
　　“燕儿呀，姐姐来看你了。你看见了么？你看见了么？”
　　（一）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我抱着琵琶，低眉轻轻地唱着这首李太白的《长相思》。练歌堂内只有我的琵琶歌声在回荡，静谧的令人觉得可怕。她们已经停止她们的琴声，她们的舞步，她们的歌喉，直直地盯着我有半个时辰了。
　　玉炉燃出的香烟，模糊了我的视线。白烟中，我看她们，恍若隔着茫茫的前世与今生。彩衣华服，步摇金钗，一张张浓妆艳抹的脸上，或忌妒的，或羡慕的，或同情的，或无表情的，我都不在乎了。妓坊里的友情本就淡漠，我绝不会浪费我的时间为这种感情去伤心难过。
　　宫里的太监离开了，教坊里的大戏才刚刚开始呢！
　　我冷笑了一声，手中的拨片突地猛扫众弦，方才还正弹奏着天籁之音的这把琵琶，在那一瞬间发出了尖锐的调子。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她们。我无视她们的惊愕，淡淡的放下琵琶，起身抬腿便走。穿过了一张正躺着一个天仙般耀眼的人的贵妃榻，我从容镇定地撩开水晶帘。
　　“站住，你要去哪儿？”贵妃榻上的人开口了，她果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
　　我停在门边，冷冷道：“我身体不适，先回房了。”
　　“若你是要去找他的话，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想。清风楼是他的心血，你也是清楚的。今晚我会令人过去为你打扮。你这一去，清风楼的将来也系在你的身上了。你即使不为自己和楼里的姐妹们想，也该替燕儿和他想想吧？”
　　“容姐，如果今日，被宣去的是你，你会怎么办？”丢下这句话，我随即扬长而去。
　　身后立时传来喧哗的议论声。
　　“切，能被皇帝看上，可是她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份哩！还有什么不满足！”
　　“就是就是！”
　　“嘘，她没走远呢！小声些。”
　　……
　　我闭上眼睛，麻木地嗅着满院的花香，在黑暗中前行。心情不好时，常常这样走路，久而久之，清风楼的路径被我摸了个一清二楚。练歌堂内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我闻到了茉莉的清香。鼻子一酸，我几乎落下泪来。
　　怎的又到这里来了？再往前走十来步，穿过回廊，便是茉莉台了。他在那儿么？
　　我叹了一口气，最终放弃了寻找他的念想。
　　一切都太迟了。原以为，他是真的待我好的。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脑海里暮地闪过了今晨的那一幕。
　　“陆爱卿，人人都说你这清风楼是人间仙境，你这楼里的二当家乃人间天人，朕今日一观，果然传言非虚啊！哈！你这清风楼，比之宫里的教坊，有过之而无不及！”苍老的皇帝坐在席首，虽是对着陆俊说话，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容姐。
　　这昏君，果真是为唐容容来的。
　　一袭白衣的陆俊，坐在一旁，不慌不忙地应了句：“皇上过奖了。”
　　容姐默默地喝着酒，我斜眼望去，她的手在微微发抖。我不禁有一些同情她了。生的太美未见的是一件好事。世事就是这么的可笑，满座芳华，想当凤凰的比比皆是，偏生让她这个无心的人抽了上上签。同情只是一瞬间，毕竟我与她水火不相容，所以，我继续品着我杯里的女儿红。她被看上了，对我来说，也许也是一件好事吧。最起码，陆俊以后将不会再有什么顾忌了。
　　酒入口中，其味涩涩，很不是滋味。
　　我正发怔间，耳边忽然响起了陆俊低低的笑声，只听他道：“皇上既听过二当家的名号，也定曾听说过微臣楼中盛名远播的琵琶仙子高莺儿吧？”
　　一语如雷，我霍然转头，不可思议地盯住了他！他也正望着我，笑着，仿佛一个向人认错讨好的孩子。杯中的酒，倾了出来。就象我咽到心里头的眼泪。
　　“喔！何爱卿倒有和朕提过这么个人。这高莺儿，也在座上么？”皇帝顺着陆俊的目光，望见了坐在第六席的我，不由一惊，又道：“可是她？打扮的这般素净！让她出来弹一曲听听。”
　　事已至此，我只得起身叩谢皇恩。我尽力敛去锋芒，把一曲《六幺》弹得不艳不俗，不温不火，却不想，更是加深了皇帝眼中的探究。我也不傻，明白终究逃不过高墙的仅是我罢了。方才，自己还在为别人感慨。而现如今呢？又有谁替我感慨？
　　茉莉的香，一阵又一阵。是和他身上一样的味道。所以，一直以来觉得茉莉很温暖，到头来，竟是最伤人的毒药。
　　从早晨到现在，我一滴眼泪也没留。本来，就是个无心无情的人，是因为太孤单无助，才依赖了他。就当是梦吧，明天醒来，依旧做三年前的高莺儿。做只为燕儿活的高莺儿。
　　我咬咬唇，踏过前方的院门，陆俊，我们，从此各归各的路吧！
　　猛地，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手心很暖。我呆住。
　　是他？！
　　睁开眼睛来，我果真没有猜错。
　　他笑着看着我，一如继往的温和炫目：“想什么？我跟在你后头许久了，都没察觉？”
　　我别过脸：“没想什么。”
　　他托起我的手，把一双玉坠子放进我的手心：“在琉璃阁买的，正配你。”
　　我把玉坠子还给他，冷冷抽回手去：“楼主这样，让容姐看见了不好。更何况，我就要是宫里的人了。”
　　他又把玉坠子塞了回来，笑而不答，令人迷惑。我的心被他的这笑堵的紧紧，只想快些离开这儿：“楼主若没事，我先回房了。”
　　“等等。”他挡住了我的去路，“莺儿，你定是在想，出了这门，就永远忘了我。”
　　“哈？”我笑了，“陆俊，你不认为你这话很可笑么？”
　　“莺儿，到时候，你会明白的。”他的笑容没有了。
　　“我不明白！我永远都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你喜欢的是容姐又三番五次来招惹我？！既然我和她，你已经有了选择，你放心，我会死心的！”
　　他轻轻地拥住了我，垂首在我耳边道：“莺儿，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容容的母亲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她，我这个孤孩早已冻死街头。她去世前，我答应过她，绝不让容容受苦。你说，我怎能眼睁睁看她跳进火坑？”
　　我推开他：“那我就命贱么？我就可以入得火坑？！陆俊，我真的不了解你。真的，有时候，你让我觉得可怕。毕竟，官至尚书左仆射，陆俊，你不会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清风楼中，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吧？为了隐藏这些，你就造了个歌舞升平的假象。为了假象能得以维持，就必须有人牺牲。那人就是我。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三年前若不是清风楼收留了我，我和燕儿，早已真正的沦落了。”
　　“莺儿，你知道吗,刚刚若换成别人，我早已让她血溅三尺。”
　　我没有表情：“现在也来的及。”
　　他又笑了：“莺儿，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我再也没回答他，穿过他身侧，茉莉的香。
　　陆俊，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