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防伪码》唐子之

2、冷灰(二)

　　霍羽棣靠了一会儿，见林羽棠像个时间长流里的古建筑，岿然不动，也没什么表情，便觉得有些无趣。

　　“羽棠啊，我猜阿姨应该嘱咐过你，别那么生疏吧，你怎么跟个木头似的。”

　　林羽棠丝毫没有给霍羽棣台阶下的意思，而是一副冷然不屑的态度，针对似的回应一句:“我母亲还告诉我，你是个学心理的。”

　　霍羽棣丝毫没在意林羽棠说话的语气，而是隔着林羽棠的身体，费力地将头探向林羽棠带来的行李。尽管霍羽棣的脸几乎快要贴在林羽棠的腿上，林羽棠也依旧不动声色。

　　“你是打算在我这住一段日子的吧。”霍羽棣抬眼望着林羽棠，明明肯定却也没话找话般地询问着。

　　林羽棠闻声垂眸，却对上了霍羽棣向上望的那对瞳子。那双眼魅惑中带着凌冽的眼睛，明明平视时给人的感觉是温文尔雅，上望时，却又是一对冷厉中略带媚意的丹凤眼。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了。”

　　林羽棠就这样盯了霍羽棣的眸子许久，霍羽棣见他目光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便起身走向林羽棠的行李，横向提起，语调温柔而平和地说道:“考虑不过是兜兜转转，浪费了时间，最后回到原点。不早了，我带你去空卧室，你也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吧。”

　　霍羽棣说罢，还不忘转头朝林羽棠微微一笑。

　　不得不说，霍羽棣真的是圆融达理，言语行事上，除了故意暴露出的恶趣味以外别无挑剔。但林羽棠就是莫名厌恶，没有理由。

　　可能是天生的傲骨让他无意识地厌恶着圆融世故之人，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潜意识已经认定了这个人就是自杀游戏的始作俑者。

　　林羽棠随着霍羽棣来到空卧室的门前，霍羽棣将行李熨帖地放下，随即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并一眼找到所需的那一把，不慌不忙地打开门，请霍羽棣先进了屋子，然后自己才提着行李进入。

　　“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需要什么自己拿，我就在你隔壁，有事叫我。”

　　关上房门，林羽棠终于重新回到自己的空间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褪去外套，解开衬衣的扣子，面朝床闷头一倒。

　　静默半刻，林羽棠又打了个国宝级的滚儿，转换成面朝天花板的姿势，盯着光色温浅的吊灯发呆。

　　此刻他的内心很乱，他不知道霍羽棣是不是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只是有种预感，那种预感告诉他，他可能已经打草惊蛇。

　　林羽棠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半晌，他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来，方长吁一口气。

　　他下床，半踮着脚蹲下，打开行李箱，翻出了压在画具下那本软皮咖色的笔记，又顺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满足地趴在床上，开启了他今日份的整理——

　　“‘这花儿啊，开了半夏，从未有人来看，今日却来了这么多人，我着实是惊着了。’白望了望熙熙攘攘的人群，唏嘘一叹。

　　‘这都多亏了了你摄影的立意取材。’她拍了拍白的肩膀，莞尔一笑。

　　‘多亏了我……’白暗自重复了一遍，还有些迷惘以及不可置信。

　　‘是啊，多亏了你，人们才感受到角落里的不平凡。多亏了你，我的世界才不仅仅是无尽的黑暗。’她边说着，边取下裹在眼睛上的布条，她将头仰起，张开空洞的眼眶，望向太阳。

　　她看不见光，但是她能看见温暖，能看见温柔的喧嚣，能看见广袤里的闲适。她垂下眼眸，重回一片漆黑，但她却说:‘花儿好美。’”

　　林羽棠盖上笔帽，合上笔记，随即又将笔记放回行李箱，放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一隅天地。

　　他顺手将灯熄灭，卧室里瞬间一片漆黑，回想方才的随笔，他依觉意犹未尽，这感觉就好像亲身经历着习君仪曾经历的一切。

　　他摸索着扑到床上，拉了拉被子。还未等眼睛熟悉这郊外住所夜色里无尽的黑暗，他便早已封锁了双眼。

　　半梦半醒中，他呢喃着:“这花，好美……”

　　翌日，林羽棠些微苏醒时，最先是闻见鸟儿争相叫早的声音，清脆而婉转，这是他之前在市区从未听过的天籁，纵使偶有三两只麻雀在阳台的晾衣绳上歇息，也只是些无精打采的闲语。

　　他微张开眼，一米阳光铺散开来，撒在他的脸颊上，有种被人用温热的掌心抚摸的错觉。

　　林羽棠动作迟缓地伸手揉揉眼睛，又在床上抻了个懒腰，随即双手拄着床缓缓坐起，双眼不自主地望向窗外。

　　本以为不会这么快适应新环境，却不料自己这么迅速便感受到了郊区的美好。

　　林羽棠发了会呆，随即连忙下床换好衣物，待将房间的一切都整理如初，他才做好打开屋门的准备。

　　上了松油的木门，伴着有些腼腆的“吱呀”声被缓缓开启。林羽棠淡淡地寻觅着那个留着齐肩长发的凌冽身形。

　　林羽棠边寻找着，还边思索再撞见霍羽棣时应该抱以各种态度，才能顺利地把开学前这段日子顺利度过。

　　但事实是让人有些失望并且可以长舒一口气的——霍羽棣不在家。林羽棠是从二楼窗子望去临时停车棚的，那里没有车，他还瞥了眼车库，车库前早已荒草驻扎，形成了黄绿色的藩篱。

　　林羽棠试探性地在二楼闲逛一圈，随后从二楼的卧房信步来到一楼起居室，他发现起居室的角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然而昨日傍晚，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些。

　　林羽棠扫视一眼，瞥见了方位与前门正相对的后门。他未做多想，便朝后门缓缓走去。

　　后门是虚掩着的，林羽棠轻轻一推，一片童话仙境便闯入他的眼。

　　从别墅正面是看不到后花园的。能被这小别墅遮掩住，想必也不是很宽敞。

　　但眼下，凡目之所及，都裹上了深深浅浅的森绿色，边界被石榴树无缝遮掩着，高处有暖橘色零散地装点。低处则布满了各色灌木丛，林羽棠唯一能辨识出的只有女贞。

　　草坪上松松散散种着不同品种的花草，而一张有些褪色的蓝色木椅就这么突兀地待在草坪中间，伶伶仃仃。

　　林羽棠心想，没想到霍羽棣这种看起来表面且世故的人居然这么喜欢花花草草。

　　林羽棠来到椅子边，发现椅子虽然老旧，却一尘不染。回身扫视阳台时，他看见一片黄绿色的吊兰瀑布，随性地垂落。

　　林羽棠坐在椅子上，内心有说不出的怡然。蓦地，他想起了自己行李箱里最占地儿的便携画具。随即，他立即起身回卧，一通翻找，然后又立刻回到褪色蓝木椅子前，架起画板，欣然入座。随即如同老僧入定，就这样，一直画到了太阳落山。

　　等到天色开始催促他结束作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腹中尚空。将画笔顺手放到小水缸里后，他缓缓起身，抬起双手，伸展腰肢。他本想收起画板，回归个人的小空间，但由于画没有画完，犹豫再三，他便仅仅盖好颜料盒的盖子，随即潇洒去也。

　　他进入一楼的起居室，抬头之间，发觉二楼自己卧房的隔壁虚掩着门，空隙里溢出卧室柔和的暖光。他知道，是霍羽棣回来了。

　　他没有在意，而是打开起居室的灯，借着灯光来到厨房，翻找起食物。

　　无意之间，他瞥见了厨房小餐桌上的蛋包饭，卖相可人，但已经凉透了。餐盘旁边还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哥哥，别忘了吃早饭。”

　　林羽棠内心稍微有点五味杂陈的意思，自己现在才发现霍羽棣准备的早饭，也不知是对不起这饭，还是对不起霍羽棣这份心。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起了霍羽棣给茶水里下毒的事，这样一想，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他需要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让自己减轻负罪感。

　　另一边，霍羽棣早已冲完澡、换完衣服。他一边用毛巾揉擦着湿漉漉的发，一边向后花园走去。中途，他瞥见厨房里面对着一口未动的早饭面露歉意的林羽棠，心里原本的疲惫莫名消散，嘴角还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霍羽棣是习惯性每日傍晚乃至深夜来后花园消遣，就好像沾染的肮脏和世故都能在这里能被洗涤一清。

　　他只是站在后门口，便看见了椅不远处子前面多出的一个板子一样的物件。些许好奇地走近，发现竟然是一个画板。

　　霍羽棣打开手机的照明灯，将这黑夜里的惊喜打量个遍。

　　可以看出，这幅画是以这后花园为基底的，但却并没有老老实实、一板一眼地将后花园的景色完全挪到画布上，而是将后花园变成了水下世界。

　　画中有一个背影，孑然一身，张开手臂，微微仰头，口中吐着空气泡，仿佛在拥抱这个世界，又仿佛甘心沉溺在水底这个美丽的角落。

　　林羽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个不善言辞、情感淡漠的“三无”男子，但实则内心灵动自由，多情亦深情。这就是他能成为一个深受学生敬重的高中语文老师的缘由，自然也是他能画出许许多多这样的画的缘由。

　　霍羽棣觉得自己已然被这幅画吸引，目光无法移动，就连呼吸都随着画中的水下之人一同急促起来。他反复调整自己的呼吸，并关上手机的灯光，转过身不经意地将一边的鬓发捋到耳后，然后大步向起居室走去。

　　这时的林羽棠正在沙发上啃面包。抬眼间二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让谁，林羽棠放下手中的面包，直直地瞪着俯视自己的霍羽棣，钟表的秒针沙沙行进，气氛变得莫名糟糕。

　　率先开口的还是霍羽棣:“哥哥，你怎么吃面包呢，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做。”

　　林羽棠依然一副落落穆穆的样子，言语冷淡:“真是谢谢你做的早饭了，不过，我实在没胆子吃。”

　　霍羽棣笑了，没回应林羽棠什么，只是边说着“我也有些饿了呢”，边走向厨房，打开灯，坐在小餐桌前，吃起那份已经冷透了的蛋包饭。

　　林羽棠撇了眼霍羽棣，内心有些不大好受。半晌，林羽棠径直走到霍羽棣身边，夺过霍羽棣手中的筷子，并顺手丢在桌子上。

　　霍羽棣愣了一刹，随即笑了起来，“哥哥，你饿了就直说嘛，我这就给你做吃的。”

　　霍羽棣在厨房忙活，林羽棠便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偷偷看着。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菜碟落桌的声音和电饭煲跳闸的声音一同响起。

　　“我去盛米饭。”霍羽棣放下碟子又连忙回到厨房。

　　林羽棠瞥了眼霍羽棣离去的背影，然后静静地看着碟中的菜——是他最喜欢的炒豇豆。

　　待霍羽棣盛好米饭回来，林羽棠试探性地问道:“你喜欢吃炒豇豆？”

　　霍羽棣闻过此言，便看向林羽棠的眼睛，林羽棠这次没有盯回去，而是瞬间觉得不自在，接过米饭，目光自然地瞥向饭菜。

　　本想回答“是啊”的霍羽棣瞬间笑笑意弥漫，“知道你喜欢吃，特意提前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