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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德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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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柯奇原姓为顾。自他追随萧父改姓,已经十几年没有在顾氏家祠上一炷香。适逢大婚,他便同商茵一道回去。
阳山市,德青山下,坐落一村庄。下午时分,下了一场暴雨,山上的湿润和芬芳一同流涌而下,干柴仿佛被浸软,他就灶下厨,一直点不起火来。
商茵初到有些不适,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眼睛睁得很大。低矮的平房,青苔沿石阶繁衍,雨后的阳光,万尘起舞,一束一束的笔直而又锋利。她尝到了霉与埃的味道,如果张开嘴的话。
窗外,有一个影子始终晃荡。
萧羽,躲在偏僻一角。长年外出做任务,她曾经匍匐在一个草丛上,一天一夜,窥伺目标,一动不动。她跟着萧柯奇的飞机来到德青,从凌晨两点,就一直站在那。
看简陋平房的灯火,听男女絮絮交谈,有几只聒噪蚊子盘旋,吃了她几个轮回的血。它们奋进吸吮,她注视,仿佛鼓舞。
最后,把它们赶走的是她突然掉下的几颗泪珠,又大又沉。
或许因为这是德青的蚊子,她不舍得打。德青是他的故乡。
每一年,她都会来这里。她跟村书记,县委交涉,前后捐了几百万,给德青引进电和自来水,修路,造桥。她觉得,德青也是她的故乡。十八岁,她曾经在这里,和萧柯奇生活了两年。隐姓埋名,逃亡的两年。
萧柯奇教她高数,几何,概率。她不喜欢。
山上有一座冷清的禅寺,还住着一些道教隐士。每隔时日,他们下山置办物资。她偷偷跟上去。上山总要经过一片浓郁阴翳的森林,有时候大雾迷漫,能见度极低,寒冷又潮湿。泥土滑腻,踩不结实,稍不慎就要摔跤。
她当年摔了好几跤,鼻青脸肿,迷路,又没有方向。晚上,爬到一棵粗壮的老树上,勉强度夜。凌晨的时候,她从梦中醒来,那个男人就靠在她的树下,阖了眼,静静守候。
“叔。”她轻轻地呼唤。
他确听到了,抬起头对她笑,并不责怪。眸子里盛满一泓清泉,皎洁闪亮。她的心脏突然悸痛,那个瞬间,他确实是温柔的。
萧氏罗岛的负责人,权势极大,但背主求荣。这是外界对萧柯奇的评价。至今她仍无法作出判断,这种评价是错是对。她对这个男人,也没办法判断,是敌是友。
阳光又热烈起来,她从回忆苏醒。手指甲出神地蹭刮一处起皮的白墙,落下纷纷扬扬粉屑。可能是太过用力,指甲盖被翻起,一线红色慢慢地流淌。过了极久,她才感觉到迟钝的痛意。
有点饿,她想。
不假思索,萧羽走近了那间平房。他们在吃午饭。她不进去,在门槛的位置站着。商茵一眼就认出她来,哭笑不得。
“阿萧,怎么就突然出现了呢?”
惊讶之余,她放下碗筷,迎上去。两天前,萧羽并未出席他们的婚礼。商茵与她认识多年了。
在外人眼中,她是萧氏家主已亡正妻白氏独女,无所作为,并不受宠,但是作为大女儿,背后倚靠白氏家族。他们并不知道萧羽十几年来为萧家付出的一切。
白氏怀孕时遭匪头绑架,索要两千万,萧青山不管不顾。白氏惨被蹂躏,产下萧羽,大出血而死。匪头留下最后良知,将刚出生的婴儿归还。萧青山不认。婴儿便被白家抚养,直到八岁,做了亲子鉴定后,萧家才正式接纳,写入族谱。
“婶婶。”她低眉顺目,跟着商茵走进去。
“叔叔。”她唤萧柯奇。
“吃吧,吃完跟我们一块走。”他声音低沉,不愿与她做过多交谈。
“好。”
刚刚做完饭,他袖子捋起来,两边一高一低,留疤的眉骨染上了炭色。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芦笋,放到商茵碗上。
商茵淡淡笑,反过来给萧羽夹了一块鸡肉。萧羽小声而又腼腆地道谢。实话说,这顿饭是十八岁那两年过后,她再一次有幸吃到萧柯奇的菜,很香。
商茵是钢琴老师,出身小康之家,性格温婉,大方。她与萧柯奇在平川相遇,交往了五年。萧柯奇把她藏得极好,外界在他结婚前无从探听得到。
为了她,萧柯奇请辞罗岛负责总辖之大权,打算就此金盆洗手。碍于目前交接人选未定,他还暂在任上。
想起萧羽无端又跟过来,做事总是兴之所至。他很不满意。
回忆壹
在罗岛的五年,她表现常常,甚至懦弱,又经常意气,败事有余。文化功课也用不下心去攻读,整日颓颓,怨天尤人。
其实他最懊恼的一点,是她十五岁那年与人珠胎暗结。在教她泰拳时,他错手导致她流产。因为白氏,他对萧青山这个大女儿始终厌恶,后来流产事件,他更不愿意面对她,但多少态度有点软化,夹杂着说不上的愧疚。
他当时确实带了报复之心,把那一拳狠狠砸向她腹部。事情的发生如此鬼使神差,对于造成的后果我们始料未及,也追悔莫及,只能多少弥补。
所以他有时候逼迫自己对萧羽好点,又随即反弹,变得更加冷漠。因为对白氏的仇恨,对她的情不自禁的厌恶和失望,是那一拳远远没办法解恨的。
萧羽在他面前从不多话,她知道他不愿意耐心听她的解释和倾诉。所以在罗岛,他们每有分歧和误会,都是以她被体罚和关禁闭结束。哪怕大多数情况是她被人诬陷或另有其情。他不大愿意知道真相,她也不会跟他说出真相。
因为他乐见于她犯错,这样他就更有理由去厌恶她。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比纯粹因为她母亲产生的迁怒让他良心上更为舒服和说得过去。
萧羽不喜欢萧家,在世人眼里,她戴了面具。私下里,她总是做出反叛而大胆的行径,在罗岛,她曾经鼓吹那些学员离开,并造成一次很大的流血事件。学员都是孤儿,或贫苦人家的孩子。萧家四处搜集,对他们从小灌输誓死效忠萧家的教条。
在那里,社会,法律,公平,正义,自由,民主这些词汇的概念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很难想象在如今法治社会,仍然有这样的地方,像古时候豢养死士那样。确实,罗岛不敢草菅人命,但是其及其严苛和专制的军事化管理,不啻地狱。
萧羽对于萧柯奇在岛上的残暴和不讲人情极其发憷,她彼时幼小的心灵便觉得这一切是非常不人道的。她唯一一次对萧柯奇抱怨,是在刚去罗岛时,她争辩这一切不科学,充满了血腥和残暴。
他当时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她掉了三颗刚好要脱落的乳牙。时隔多年,她依稀记得他提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生母。这些久远的上一辈的故事,她多年来也拼凑不完整,像一只蠢蠢欲动的怪兽,她不知它,它却对她虎视眈眈-----一个盘旋在她心头的巨大的,谜团。
她后来习惯对真相沉默,仿佛是对他的报复似的。
十五岁那年,她的孩子,就是他的,萧柯奇。
她不知道他知道或是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被他□□,他那夜面孔狰狞,在电闪雷鸣的一瞬,她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言语那么温柔,却咬下她脖颈一块肉。
她小产后,对整个家族心寒了。她眼里所见,无不是勾心斗角,杀人越货,衣冠禽兽。萧柯奇尤甚。
她有时候一直想,这样一个可怕的,无情无义的男人,没有谁能够真正驯服。
这一天,她意识到自己错了。一切只是没有遇到,并不没有,商茵就是他遇到的,对的女人。
交往的这五年来,萧羽深切地感受,男人的戾气慢慢收敛,对于家族的黑色交易也逐渐退出,不惜牺牲自己原本巨大的利润收入。
如今,因为商茵,他甚至决定离开罗岛。她想无数次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好事,她却感到痛苦和难过。
或许,因为是商茵,从来不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