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蓬》以适

6、第六章

　　·第六章

　　走进教室的何侑溱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昨晚是不是跟厉向东说自己上午有课来着？可是他们是一个班的啊，厉向东本来就应该知道他们上午有课吧？？？这会不会显得他很傻啊？？？肯定会吧？？？

　　此时正坐在教室中后位置的厉向东并不知道何侑溱心里正在天人交战悔恨当初，他朝何侑溱递了个友善的微笑，甚至示意了一下他旁边还有空的座位。

　　何侑溱总不能假装自己没看见，只能硬着头皮坐过去，“嗨，厉向东，早上好，你……你吃早餐了吗？”

　　厉向东眼里有隐隐的笑意，他点点头，“吃了。”

　　乖巧的有点像什么大狗子。

　　于是何侑溱也不提昨晚的事了，安心下来上课。厉向东也不是唠唠叨叨的人，他基本上不找何侑溱说话，偶尔老师有一两个比较难的问题问过来，他也是垂头思考，想到了就在草稿纸上写一些什么，也没什么小动作，不像何侑溱，想不出来的时候会转笔，会无意识地揪自己头发。

　　何侑溱这一下就对他的印象很好，他原来觉得厉向东是那种高冷又难以接近的性格，即使他对自己的有求必应，也未必不是因为他懒得拒绝罢了。尽管过去的这几年他们在同一个班上，也坐在同一间课堂里，何侑溱从未想过与厉向东坐在一起时相处得会这样融洽，好似他们天生就合得来的感觉。

　　何侑溱并不太讨厌这种感觉。

　　他翻看着桌上的课本，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是俞景行发来的信息，问他下课后要不要一起吃饭。

　　何侑溱想了想，回复可以，俞景行便说自己要过来接他。

　　接？怎么接？

　　何侑溱捧着手机疑惑了一会儿，倒是没有多想。

　　下课铃声响起时，俞景行准时出现在了教室门外，他穿着普通的白色T恤，也像个普通学生一样备着双肩包，只是手上拿着两罐冰可乐，待老师出门后便逆着出教室的学生走进来。

　　俞景行本科西大的时候也是受人瞩目的风云人物之一，没一会儿就有人把他认出来了。大部分人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俞景行偷笑着说些什么，倒是也有一两个本科时就熟识的，围了上去问东问西。

　　俞景行的脚步停了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何侑溱看到这场面也没急着走，站在教室后面幸灾乐祸地笑，笑了一会儿便忽然想到了从前。

　　本科时，俞景行跟着何教授参加全国学校文学联盟的比赛，常常在中午下课后来寻何侑溱，再跟着何侑溱一块回何教授家里吃午饭。何教授没有午睡的习惯，午饭后常常是喝茶谈天，正是学术氛围浓厚的时候，何侑溱常常听墙角，如果话题自己正好也感兴趣，偶尔还会加入进来。总的来说，这对何侑溱也是一些值得怀念的时光，能回忆起这些，他还是相当高兴的。

　　厉向东也没有立刻就走出教室，他收拾好课本笔记本站起身来，无视掉俞景行周围的小麻雀们和他点了个头示意。何侑溱这时还在兴头上，破天荒地与厉向东打趣，“你看这场面，师兄本科的时候比这还壮观。”

　　“嗯，看得出来。”厉向东很配合地接下话。

　　“师兄没考何教授的研究生，何教授可难过了，好几天吃饭都不香，一直念叨自己不够有魅力。”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选择也不一样。”

　　“那肯定了！毕竟是常青藤排名那么前的学校嘛。”何侑溱说，“我是支持师兄的。”

　　俞景行这时已经把其他人打发完了，他朝两人走过来，顺手把其中一罐可乐递到何侑溱手上，“一起去吃食堂吧，许久没来，有些想念西大二食堂的饭了。”

　　“好啊。”何侑溱点头，接过可乐后又说了句谢谢，他转头问厉向东，“厉向东，要不要一起去吃食堂？”

　　厉向东立刻便摇头拒绝了，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公司还有一些事情。”

　　何侑溱也没有听出这些遗憾和失落，他很体贴的表达了自己对创业初期企业家们的理解，“噢这样啊那你先去忙吧！”

　　“好。”厉向东眼神里也没什么多的情绪，但走出教室时的步伐明显快了许多，像是真的赶着去做些什么事一样。

　　俞景行望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师兄，你们创业初期就这么忙吗？”何侑溱问。

　　“他是‘老大’，当然会比我们更忙一点吧。”俞景行垂眸看自己手上剩的那支可乐，没有打开，放回了包里。

　　厉向东是看着何侑溱和俞景行一块儿进了食堂后才转身离开的，他难得地有这么一个空闲的时间，可以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西大绿荫校道上回忆一些“从前”。

　　尽管他并不想再对何侑溱说谎，可他既没有吃早餐，公司也并没有任何紧急的事件需要他去处理，他这个时候走在这里，是因为他并不想看到何侑溱对着除自己以外的人露出笑容，也不想看到何侑溱下意识依赖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即使他知道自己有能力让何侑溱变成那样的人。

　　厉向东曾想，如果时间真的倒退回去了，那么他大概是这世界上最懂何侑溱的人。他同何侑溱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严格算起来，占据了何侑溱的三分之一的人生，也占据了他的一切。他太了解何侑溱喜欢吃什么，习惯做什么，他知道何侑溱并不是一个喜欢被人靠近和靠近他人的性格，他知道他会因为什么生气，吻他的哪个部位最令他欢喜。他们有着最亲密的触碰，是世界上最熟悉的彼此，可他还是犯了太多的错，直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是他的心魔，而他不能再次沉沦下去。

　　至少，不能再连累何侑溱与他一起沉沦下去。

　　有些讽刺吧，明明他的人生里是不能没有何侑溱的，但是何侑溱却可以选择不要自己。

　　厉向东就这么放空地缓缓地走着，一步一步地，而后陷在无解的答案里开始痛苦。其实他自己也是设想过这一天的，在Zweitens计划执行的初期，他曾无数次梦见过站在雨里的何侑溱，也无数次梦见他们会有不一样的未来，那时的他悔恨地从梦中惊醒，撕心裂肺地大哭，又在下一个夜晚反复重演那些画面，他知道自己可能会这样痛苦，但他从未想过停下去追逐何侑溱灵魂的步伐。

　　直到他【醒过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真的从那个装置里【醒过来】。

　　再一次回到【从前】。

　　厉向东【醒过来】的时候在教室里弄出了极大声的噪音。由他人视角看，他是自睡梦中突然惊醒后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站起身冲到了教室最右侧的窗户边，吓得好几个同学连签字笔都甩飞了出去，清脆地跌在地上，发出几句挣扎的响动。

　　厉向东自己也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从眼前令人炫目的光点夹缝中看到的是满教室陌生的面孔，而他残存的那一点理智记忆告诉他，他正在Ralf教授的Management课堂上。

　　厉家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他已经全不记得了，毕竟算不上太重要，与“上辈子”厉向东最后的所得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即使是那些惊天的财富，在他死了后姓什么又归了谁，他都是完全不在乎的。虽然只有大半年的时间，他确实曾经在这里念过书，而后又回国去到了西大，那时他还是一个很容易就被厉家拿捏住的愣头青，每天想的做的都是纨绔子弟的行径。

　　Ralf教授就是唯一关于这所学校的记忆点，也是他学生生涯里唯一敬重的老师。他到了这个令自己百般不爽的陌生国度，当年也一向极其不愿配合这位年事已高的老教授，甚至为了以示挑衅，上课时总会寻教室里最正中，“风景”最好的一个位置坐下，且在Ralf讲课的第一分钟就开始睡觉，直到下课铃声将他催醒，但Ralf对这位冥顽不化的学生却很宽容。厉向东记得他从未对自己横眉冷对过，也不曾区别对待他交上去的任何课题作业与论文。

　　在难熬的某段时间，厉向东总会不自觉地就想起这门课程，也时常怀念起那个总是仁慈地朝他笑着的高个子老头，他在夜里绝望地期待神灵存在，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如果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该有多好？

　　——可就是现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校区，下午16时32分，透过玻璃窗外望去，绿草如茵。树梢间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棱轻轻落在他的掌心，时间悄然地，不曾发生过地，回到了让他猝不及防的十八岁。

　　在他的记忆里，他已经快四十岁了。更准确地说，他应当已经死了。不过死亡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在他模糊的年岁背后真正恐惧的，是那段仿佛漫长地逾一亿年的如噩梦般的经历。

　　“Edward？”讲台上，Ralf教授略带惊讶地朝他看过来，“同学们，我今天的讲课格外地让你们不能接受吗？不仅连Edward都‘苏醒’过来，甚至还让他奔向了窗口……我很抱歉Edward，我刚才是在说笑，希望你不是因为我而如此想不开……正好，下课铃响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我的办公室喝一杯茶，与我好好聊一聊。”

　　事实上，在Ralf教授提出这个邀约的时候，厉向东还很混乱地站在原地。数不清的实验中，他已经逐渐分不清那些场景是机器模拟的幻象还是真实发生的事件，他麻木地挪动步伐，跟着善良的Ralf教授回到导师办公室，在布艺沙发上坐下来，又接过了Ralf教授递给他的一杯热咖啡。

　　“很抱歉Edward，我这边忽然找不到上回Zhou送给我的东方红茶了，你先喝一点咖啡吧，你现在的脸色可真是太难看了，或许我带你去医务室才是正确的选择？”

　　Ralf对着厉向东苍白的脸絮絮叨叨了一阵，终于决定将自己的学生转送到医务室去，却见厉向东僵直着朝桌上的一次性纸杯伸出手，被那杯热咖啡烫的瑟缩了一下。

　　“教授……”

　　Ralf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位刺头学生尊称自己一句“professor”，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年轻的面孔上见到那么复杂的神情，因为厉向东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却像是在笑。

　　“教授……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的存在。”

　　Ralf愣了一下。

　　“……Ralf教授，我为我之前的顽劣向您致歉，我并不是一个好学生……我也不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Edward，你为何会这样说呢？”Ralf教授轻轻拍了拍这位学生的肩膀，安慰他，“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值得被爱。”

　　“即便我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您也依然这么认为吗？”

　　“有多么不可挽回呢？”

　　厉向东没有答话。

　　慈祥而和蔼的Ralf教授没有介意，他笑着回答了厉向东的问题，“Edward你知道的吧，在我们正在生存着的这个世界曾发生过五次的生物大灭绝：奥陶纪、泥盆纪、二叠纪、三叠纪和白垩纪，在生物大灭绝后，地球用了数以十万年，百万年，才得以恢复生机……”

　　“可就算是永恒的寒冬来临了，也总会有春日到来之际，走下去，重新敲开那扇门。”